第九章 第九节
        中秋节那天，我和爸爸妈妈在村东头的地里起了一天土豆。我们家每年都要种二三亩土豆。除去自己家吃的和喂猪之外，其它的都卖掉换钱。起土豆不像收割庄稼，一人拿把镰刀，各自为战。这是一项需要协作完成的劳动任务。我负责用铁锹把土豆从地里起出来，连土带土豆往边儿上一扔。扔的时候要用点儿力气，这样就可以把附着在土豆周围的泥土摔开，一个个或红或黄的土豆就从泥土间隐隐露了出来。土豆表皮一般都是淡黄色。也有表皮呈红色或紫色的土豆。我不知道这样的土豆属于什么品种，反正吃起来口感很好，又沙又面。这种土豆我只在老家见过。在其它地方就没有见过。黄土城的土地要么是胶泥地，要么是沙土地。土质并不肥沃。不过，沙土地里长出来的土豆是最好吃的，水份少，又沙又面。

        妈妈负责蹲在地上从我扔在地里的泥土中往出扒拉土豆，把它们扔成一堆。小刚在地里颠颠的跑来跑去，帮着奶奶拣土豆。爸爸啥都干，先跟我起一会儿土豆；眼看着妈妈一个人拣拾不过来，便又帮着妈妈拣土豆；两头忙乎得差不多了，又去归拢土豆蔓子。起土豆是个细致活，急不得。要从地下把这些圆头圆脑的家伙全部起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任你起的再细致，到时还是会遗漏一些在地里头。等农民们起完土豆之后，就会有些人拿个抓子（像猪八戒的钉耙一样，只不过是三齿或四齿的）到地里去刨土豆。干这事儿的以黄土城的工人家庭居多，也有些是乡政府工作人员的家属。他（她）们自己家里都没种地，吃的东西都要花钱买。能从地里刨些土豆回家，也能省些买菜钱。从小到大，土豆都是我们家的主菜。对于大部分黄土城村民来说，亦是如此。

        起土豆基本上都在中秋节前后。早几天或晚几天都无所谓。我准备过完中秋节就去北京，因此想着趁我在家，提前和爸妈一起把土豆起出来。土豆起完之后，地里头的活也就算结束了。在中秋节之前，我已经和爸妈在地里干了三四天了。正好在中秋节当天全部完工。人们一般都把土豆装在袋子里，扎好口子运回家。我们家历来是把拖拉机开到地里头的土豆堆跟前，直接把土豆扔到车厢里。这就是有拖拉机的好处。当最后一颗土豆披着洁白的月光上了车之后，我开着拖拉机“突突突”的往家里而去。小刚早已爬在土豆蔓子上睡着了。妈妈把他抱在怀里，坐在车厢的土豆上。拖拉机的排烟筒冒出来的烟弥漫在清亮如水的月色里，像极了一幅水墨丹青画卷。

        我把拖拉机开到院里，停好。爸妈找了一些破旧的棉被、棉门帘一类的厚织物把车厢里的土豆遮盖了起来。中秋时节的黄土城，昼夜温差极大。温差大则易生水汽。水汽附着在土豆表面，不利于贮存。干了一天的活，我们一家人已经累得快虚脱了。实在是懒得将土豆入窖了。先过中秋节吧。等明天歇过来之后，再请土豆们入窖也不迟。

        一家人洗洗脸和手，打扫干净身上的泥土，准备过节了。二哥二嫂也来了。这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左右了。他们两口子也是刚忙完各自的手艺活。二嫂手里提溜了一袋子熟食，还有一袋子菜。二嫂基本上很少在自己家里开伙，经常买菜回来吃。这倒也不错。按**过日子方式，我是吃不着什么花钱买的菜的。二嫂是个爱说话好热闹的人。只要有她在，就没有别人说话的份儿。她这个人爱说空话，用我们老家话说，就是说大话，使小钱儿。那几年我帮衬二哥家比较多一些。二嫂动不动就给我开空头支票，说什么等我将来娶媳妇盖房的时候，她给我准备这准备那的。我可不信她这一套。忽悠我的目的不就是想让我帮着她们的小家庭多干点活吗？该我干的，不用她忽悠，我照样干。每当她向我开具空头支票的时候，我就会直接把她的话怼回去，毫不领情。二哥在边儿上就赶紧制止我。我明白二哥的心思。他有些怕二嫂，也做不了二嫂的主。他大概是怕我话说大了，万一将来用得着二嫂时，不好说话。呵呵，我这个人虽然好吹牛，但是，只要是我吹出去的牛，我都是要接得住的。就算是我张红民打了光棍儿，也绝对不会求二嫂施舍我什么的。我这点随妈妈了，人穷志不短，该横就横，该硬就硬。

        妈妈盛了一盘月饼，一盘苹果，先放在院里供月亮。稍顷，妈妈又把它们端了进来，放在炕上。大家每人拿起一块月饼吃起来。呵呵，忙乎了一整天，每个人都饿了。小刚原本在热炕头上睡得正香，不知道是听到他爸妈的动静了，还是闻到月饼的香味儿了，一轱辘，醒了。他愣愣怔怔的坐起来，双手揉了揉眼睛，喊了声妈，紧接着从盘子里拿起一块月饼，塞到嘴里吃了起来。这孩子跟着在地里疯跑了一天，也是早就饿了。看见自己儿子那饿坏了的样子，二嫂心疼起来，抱住小刚亲了一口，说：“俺孩儿少吃点月饼，油性大，不好消化。妈给你炒菜，做好吃的。”

        二嫂很有眼力见儿，尽管自己站了一天，又是理发，又是烫发的，也是累得够呛，不过，她知道，婆婆在地里头起了一天土豆，比自己更累。她挽起袖子，先把自己买的熟猪头肉切好装盘，端到炕上。然后，又把买的菜洗干净切好，指挥着爸爸把灶火生着弄旺。爸爸就是我们家的火头军。有爸爸在，起灶生火的事儿就轮不到别人。二嫂跟老公公也不矜持，时常以一种命令的口吻让爸爸做这做那。这种感觉倒也挺好，感觉不生分，像跟自己亲爸爸说话似的。爸爸也乐得被儿媳妇指使着干活。呵呵，二嫂但凡干点儿有里有面儿的事，那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也乐意看她与我的父母像亲爹娘一样说话相处。这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她不是我的嫂子，而是我的亲姐姐一样。大嫂刚进门儿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看她的。然而，自从她跟妈妈吵了一架之后，我就觉得她变得陌生了许多，与她之间的距离也随之远了起来。

        大嫂与二嫂的性格是分别处于两个极端的人。大嫂心思单纯，性格固执，属于那种直统统的人，往往一说话能把人噎个半死。二嫂心眼活泛，性格随意，能看人眼色说话，好耍嘴皮子。用奶奶说我的话，就是“黑老鸹活了**，全靠嘴支架”。与大嫂相比，我与二嫂之间的交集更多。从她刚来黄土城开理发店，与二哥初识，两人还没正式谈恋爱时，我就与她有了交集。再到后来，她和二哥处对象，订婚、盖房、结婚直到有了小刚，我参与了这个小家庭全部的创建过程。尽管二嫂喜欢耍嘴，但只要她不说过分的话，不做过分的事，我还是拿她当亲姐姐一样看待的。二嫂有些惧我。因为我从不接受她的空头支票，更注重实际。

        作为小叔子，我自认为对二嫂还是不错的。她跟我也很亲近。我俩之间很少有争执。只是有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我冲她发火了。那是在我们家发生的一次冲突。具体起因我想不起来了。大概是因为她说了什么关于我爸我妈或者是二哥不好的话，我生气了，大声喝斥了她。她也生气了，一把拉开门就准备走。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气也没出去，便使劲一摔门，直把那屋门从里边摔到外边，错扇儿了。二嫂用力拉却拉不开。见我脾气大的吓人，她也不敢再和我硬犟，乖乖的站在那儿任我冲她发火。我的火发完之后，才准她走。那错扇儿的门费了我好大的劲儿才拉开。呵呵，二嫂想必是怕我像摔那扇儿门一样摔她吧。自从那次以后，二嫂便不敢再和我硬犟。只有见我心情好的时候，或者是她做了什么自认为有里有面儿的事，才敢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对我颐指气使。

        两位嫂子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做茶饭手艺都比她们的婆婆强。妈妈是真的不会做饭。只是我们从小吃惯了，也觉不出什么。直到后来两位嫂子先后进了家门，展示了她们的厨艺，我才发现，**茶饭的确做得不太好。当然，这与我们家的食材缺乏有关。妈妈就算是想做点什么好吃的，也没有东西来练手呀。二嫂干活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把菜炒好了。饭菜的香味儿弥漫在屋子里的空气中，节日的气氛显得更加浓郁了。

        爸爸和二哥倒上酒，爷儿俩喝了起来。二嫂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啤酒，喝上了。因为疥疮的原因，我从回来之后就一直戒酒，不仅如此，我连烟也抽得少了。辣的包括蒜、辣椒，甚至连葱也尽量不吃。没办法，为了让自己身上的疥虫尽快被消灭，就是让我戒饭也未尝不可。二嫂见我不喝酒，便逗我道：“要不也喝它点儿哇。你看我们喝得多香了。”我说：“我倒是想喝了。万一喝完酒，再起上一身的疥疮。这半年多的疥不就白烤了。这点儿毛病好不了，我还咋去北京打工了。”二嫂开玩笑的说：“要不别去北京了。就在黄土城干点甚，娶个媳妇算了。你看你这受罪的。在外头也吃不好，住不好，钱没挣着，还闹了一身毛病回来。”我笑着说：“二嫂，你说，我留在黄土城能干个甚了？做手艺吧，眼神儿不好。理发从镜子里头看不清发际线；做木工活瞅不清楚木料上划的线；割地吧，光是站了那儿展腰了；做个小买卖吧，我又不爱算计那点小利。我真要是留在黄土城，估计这辈子也娶不起个媳妇了。”二嫂长长的“欸”了一声，说：“你就是心高么。一般的小女女你还看不上。那年卖菜的老张好心给你介绍个对象哇，你连正眼也没瞧人家一下。闹得老张都不好意思跟我们再提那茬了。”我一声苦笑，“二嫂，你能不能不提那个事儿？就从那次相亲之后，闹得我都有了相亲后遗症了。我就算打一辈子光棍儿，也不可能找那样的女的当媳妇呀。”

        二嫂哈哈大笑起来，接着说：“二嫂知道你喜欢虞君。也不知道你俩现在处到甚的程度了。你觉得你跟她有戏么？虞君也是心可高了。这会儿老大不小的了，也没见她处个对象。用不用二嫂给你跟她说一说？”我一听，赶紧摆手，“不用不用。要是能说，我早就直接跟她说了，还用你去说？我和她这辈子估计也只能是做朋友了。就这样，我已经知足了。”二嫂是以女性视角来看我和虞君之间的关系的。在她看来，这事儿很简单。喜不喜欢的，一说不就得了么？何苦遮遮掩掩吞吞吐吐单恋这么些年。她哪里知道我心里的那些纠结呀。

        爸爸和二哥都是沉默寡言的人。爷儿俩一边喝酒，一边听我和二嫂聊天，偶尔跟着笑一笑。妈妈忙着照顾小刚吃东西。她就是这样，吃饭的时候不是照顾这个儿子，就是照顾那个孙子，除了爸爸之外，她谁都要照顾。直到其他人都吃好了，她才吃。除了香菜之外，妈妈没有什么特别爱吃的东西。只要是我们剩下的，她都爱吃。二嫂炒了几个菜，妈妈都不舍得吃，只是一个劲儿的给我们往碗里头夹菜夹肉，让我们多吃点儿。爸爸很会照顾自己。他除了不吃香菜之外，其它什么好吃的都爱吃。但凡菜里头或汤水里有一丁点儿香菜，爸爸就能闻出来。他说，闻到香菜味儿就恶心。幸好我们哥仨都没随爸爸，否则，这辈子都不可能品尝香菜的美味儿了。

        晚饭过后，一家人往炕头起一靠，打开电视看起中秋晚会来。二嫂和妈妈在地上忙乎着收拾碗筷。小刚吃得饱饱的，在炕上来回跑着玩儿。电视里帅哥谢霆锋正在深情演绎流行歌曲《因为爱，所以爱》“那些想太多的人，有生之年都不会明白，因为爱所以爱，温柔经不起安排……”这歌词深深的触动了我的心。唉，我可能就是那种想太多的人吧。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呢？还不如什么都不想呢。简单一些不是更好么？我的心里又想起了虞君。在这月明如昼的中秋之夜，我的朋友，你在做些什么，又想些什么呢？可能我这辈子都不会得到答案了吧。正如虞君对我说的那样，往远方看吧，那里才是你的目的地。

        还没等到中秋晚会结束，我们一家人都已经困得东倒西歪了。一忙就是一整天，能不累不困吗？我靠在炕头起和衣睡着了，连二哥二嫂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了。妈妈铺好被褥。爸爸给轻轻的给我解开衣扣，想把我弄到被窝里，就像小时候那样。这时，我却醒了。呵呵，我都这么大了，真要让爸爸把我抱到被窝里，估计也是费劲儿。我迷迷糊糊的脱了衣服，钻进被窝接着睡了。

        我做了一夜的梦。在梦中，我先是在地里起土豆，起着起着，那一地土豆就变成了黄澄澄的金元宝。我高兴坏了。然而，当我弯腰去捡时，那土豆却又变回了原样。我失望的往家里走去。走着走着，脚下的黄土地就变成了都市的水泥柏油路。我看见严峰和严辉从对面走过来。我向他们招手。他们却不理我，径直从我身边走过去了。这时，一辆三百路公交驶了过来。我上了车，习惯性的买了到西局的车票。下了车之后，我才发现，我下错站了，眼前哪里是西局，分明是六里屯。是的，六里屯下车再走不远就是豆各庄了。我茫然的走到了豆各庄村口。小刘从超市出来，看见我，奇怪的说：“你怎么还不赶紧上班去？这都几点了。快点走吧，要不上班又该迟到了。再迟到，郑总和文主任可真生气了。”听他这么一说，我的心里一惊，忙不迭的往公交站跑去。眼看就要到公交站了，那公交车却启动了。我一急，大声喊道：“师傅，等等我！”我一边喊，一边加快速度追去。不料，脚下一滑，我险些摔倒。我的身体一哆嗦，梦醒了。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屋子里像点着灯一样亮堂。爸爸的鼾声时急时缓，在这静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妈妈搂着小刚睡得正香。我摸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钟表。这时正是凌晨两点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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