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三节
        凡人都有情绪。情绪就像滔滔江水，有涨有落。涵养就像江河之深浅与堤坝之高低，对于情绪的涨落起着影响与管控的作用。每个人的涵养不同，对于情绪的管控能力亦不同。当一个人大喜或者大怒时，情绪就会高涨起来。犹如江河涨潮，水位升高。三峡的水位那么高，却不会崩溃，那是因为三峡大坝足够高且牢固。涵养好的人，很少在人前流露出过多的情绪。因为他们的涵养已经为他构筑起了一道既高且坚固的大坝，不使情绪泛滥于外。涵养不够的人，就会时常将这些高涨的情绪表现出来，形之于色。那是因为他们的涵养堤坝高度不够所致。情绪过度高涨固然不好，过度低沉亦非好事。当一个人过度悲伤或失落时，情绪就会低沉下去。江河之水虽然每天都有落潮之时，不过是在沙滩上留下一些印迹而已。有涵养的人即是如此。即使他的情绪非常低沉，外在表现却不太明显。涵养不够的人犹如小溪浅潭，一旦水源不足就会干涸见底。也就是说，这类人情绪低沉到一定程度时，会在思想上陷入绝境，要么歇斯底里，要么自寻短见。

        以上所说的是凡人的情绪，圣人与得道成佛之人是另外一种状况。他们已经与天地同心同体，个人情绪完全被天地自然所接纳，显现在一般人眼中就似乎没有什么情绪了。古今中外，达到如此境界之人少之又少。毕竟，五百年才出一个圣人。一般人就不用想了。当然，凡人也可以往圣人的境界去修炼，即使达不到也会有很大的进步。小溪水一旦汇入长江黄河，自然也就成了江河的一部分了。

        前两天看了抖音上的一个视频，我觉得挺逗的。老公在路上一边开车，一边给坐在副驾位置的老婆讲解如何规避驾驶风险，还以前面的一辆车为例进行分析。结果，就在他分析的头头是道之际，他的车追了前车的尾。在现实生活中，我就是那个开车的男人。给别人分析讲解的时候，老有智慧了。一轮到自己头上，马上翻车。这就是知行不能合一所致。我以前老喜欢给人讲一些大道理，分享自己的一些观点看法。现在看来，这种行为极其傻逼可笑。人生如高速行车，全神贯注尚且不免发生危险，更何况还要给别人讲解分神了。所以，上面的这些话我只在这里写一写罢了，不会再同任何人讲。因为我怕没等自己讲完就会翻车。在我这四十来年的人生历程中，翻车的经历实在是太多了。譬如，我以长辈的身份怒斥壮壮和小刚就是一个经典的翻车案例。

        我得承认，在怒斥小哥俩之时，其实是我宣泄自身积压情绪的一个过程。我的这些情绪是怎么形成的，自己也说不清楚。唯一可以解释得通的就是涵养不够。其他任何理由都是推脱诡辩之辞。在宣泄情绪时，我虽然说得冠冕堂皇，可自己心里是不安的。干嘛要把自己的不良情绪冲孩子们发泄呢？因此，我在发完火且遭到壮壮反抗之时，内心已经认识到自己错了，并且想弥补这一过错。我除了跟小哥俩故意开玩笑，逗他俩开心之外，还得付出实际行动。我想多给他俩一些压岁钱。这个弥补方法比较实际。

        当我们一家人拢完旺火，接完财神回到屋里，就该拜年了。二哥二嫂在他们的小院里拢完火，放完烟花炮仗之后，也过来了。先是我们哥仨给爸爸妈妈拜年问好。然后就是两个孩子给爷爷奶奶拜年，接着再给我们哥仨拜年。当壮壮和小刚给我拜年问好之时，我一摸兜里，才发现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我在大兴物美超市买完东西剩下的几百块钱一回家就都交给妈妈了。北漂一年，我总共只攒下几百块钱，那还好意思再跟妈妈要回来呢。一急之下，我竟然失声哭了起来！

        家里人当时应该都觉得很纳闷，红民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哭呢？妈妈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心疼的问我：“俺孩儿这是咋了？大过年的哭甚了么？哪儿委屈了？”妈妈不知道我为什么哭。岂止是妈妈不知道，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怎么一下子会哭了。然而，我就是哭了。是对向孩子们宣泄不良情绪的自责？还是对自己一年打工没有攒下几个钱的懊恼？抑或是觉得自己这一年来太不容易了？任何理由都不足以解释我的眼泪，归根结底，还是涵养不够。我就是上文所说的那条小溪，涵养严重缺乏。我渴望汇入大江大河，却始终蜿蜒曲折的徘徊在通往江河的路上。我生怕还没有抵达江河，自己就会干涸枯竭。潜意识里，这种深深的恐惧一直伴随着我。

        在蓝靛厂的小酒馆与王永利喝酒对诗之际，我曾吟诵过题为《小溪》的一首诗：“细水一线流，蜿蜒出源头。汇于江海处，奔腾永不休。”这是我内心真实的写照。我一直知道自己缺少什么，并且也在努力去扩充增加自己所缺乏的东西。然而，我的努力与形势的发展之间始终存在着一定的差距。这个差距的形成与我过早辍学有关，也与自我心态调整能力较差有关。当我埋头苦干，一直努力向前的时候，这个差距就不会影响到我，因为我无暇顾及到它。当我抬头前后左右观望之际，这个差距就会对我的心理造成极大的影响。这种影响一直伴随我多年，直到去年才有所改观。

        等我好不容易止住哭泣，我赶紧冲妈妈笑了笑，“没事儿，妈。我就是一下觉得心里难受得慌。这会儿没事了。”接着，我又对壮壮和小刚说：“孩子们，你三叔以后一定不会再像现在一样，连个压岁钱都掏不出来。”两个孩子真是懂事，竟然还安慰起我来。壮壮说：“三叔，奶奶已经把你的压岁钱给过我们了。再说，你就是不给钱，我们也很开心呀。”小刚也跟着安慰我说：“三叔，你别哭了。咱们过年哇。”唉，其实，我欠孩子们的不是压岁钱，而是一个真诚的道歉。然而，所谓长辈的面子与无聊的自尊在我脑子里作祟，让我始终无法直面自己错了这个现实。这些年来，每次当我提及此事时，仍然摆出一副说教的姿态，以显示自己当时的确是为了孩子们好，是为了教育他们。狗屁！张红民，扯下你那张虚伪的面具，丢掉你那些不堪的尊严吧！你不能以任何理由为你涵养不够，情绪泛滥，?及孩子们而开脱！错了就是错了！不认错的结果就是一辈子错下去！好吧。我认错。壮壮和小刚，三叔真诚的向你们道歉。对不起，孩子们。无能的三叔曾在你们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了一颗恶的种子。原谅三叔的无能。

        本来是一家人团团圆圆高高兴兴聚在一起过新年，让我的眼泪一搅和，大家的心情不免有些黯淡。爸爸默默的蹲到灶坑跟前开始烧水。妈妈和两位嫂子开始张罗着下饺子。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了炕。大哥开始忙乎着炒菜。人们常说，艺多不压身。大哥在清化旅馆打工时学到的厨师手艺还是能派上用场的。当然，他的手艺也就是在家里人跟前施展施展。大哥炒菜很是麻利，不一会儿几道菜就端了上来。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一边吃饺子，一边喝酒。气氛很快就热闹起来。

        我给他们讲起在北京时的一些趣事来，其中夹杂了不少吹牛皮的成分。是的，我这个人一喝酒就情绪高涨，牛皮也跟着鼓胀起来。吹牛可以使人心情愉悦，也能提升人的自信心。我喝酒惹事以及与六哥那些人偶尔的交集却是不会跟家里人讲的。那只会让他们担心我在外面的处境。我给他们讲我第一次在威海看到大海时的见闻与感受，还有在北京电影制片厂给葛优他爸搭广告棚子的事，当然，最值得一吹的就是在国际饭店看国庆大典时的情景。家里人都为我有这么丰富和精彩的经历而高兴。特别是当我把那两个内部记者证掏出来给他们看的时候，家里人甭提多骄傲了。我也跟爸爸讲述了我去老叔单位的事儿。这是能够提升爸爸家族自信心的一件事情。他也为自己的亲弟弟所取得的成绩而感到骄傲。

        相比较而言，在我们哥仨当中，我是最能讲的一个。大哥以前也很爱说话。自从结婚成家另立门户之后，生活的艰辛与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活泼的性格亦随之变得有些深沉。大哥回到家里，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可怜的大哥在工地上干小工一干就是三四年，好不容易才学成瓦工。期间，还出过两次工伤。一次是从架子上摔下来，整个人都摔晕了。另一次更为严重，在与工友们托运一个几吨重的大铁水箱时，由于有人偷懒，用力不均匀，导致大哥的食指和中指被水箱边缘压在下面，手指肚上的肉都被搓下去一大块。然而，当时的劳动保障体系并未完善，劳保制度也未得到有效的贯彻落实。大哥受了那么严重的工伤，且已经达到一定的伤残程度。建筑公司也无非就是给出个医疗费用而已。那个时候的工人没有太多的维权意识。大哥也并未在此事上多做纠缠。好在自从大嫂开始做起流动生意，卖上冰糖葫芦和雪糕之后，他们家里的生活水平也开始渐渐好了起来，并且还有了一些存款。

        在吃苦过日子这块儿，大嫂真是无可挑剔。她是个聪明且有心的人，学东西很快。最初学冰糖葫芦的时候，还是她和我们一起研究揣摩的。当时村里头有个后生叫梁四，听说他会粘冰糖葫芦。我们便请他到家里人现场传授。然而，他却也只是会个大概。简要的说了一些方法之后，火候还是要靠自己把握。梁四走了以后，我和大嫂研究了好半天，不断的试火候，调了好几锅糖水之后，才算是做出几根像样的冰糖葫芦。后来大嫂回到张塞市的小出租屋里，继续钻研，终于可以做出晶晶亮、嘎嘎脆的冰糖葫芦来了。这是个很辛苦的营生。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她要和下了班的大哥一起掏山楂果的果核，再用竹签把掏空的山楂果串起来。第二天一大早，大哥去上班。大嫂在家里把糖水熬好，把串好的山楂串在糖水里沾一下，往面板上轻轻一摔，冰糖葫芦便成型了。把壮壮送到学校之后，大嫂便开始骑着自行车沿街叫卖。经常要走上几十公里，用多半天甚至是一整天的时间，大嫂才能卖完那些冰糖葫芦。冰糖葫芦生意最好的时候在冬季。大嫂要在凛冽的寒风中骑行一天，有时候还得在人员密集比如学校附近站立很久，着实很辛苦。夏天的时候，大嫂改卖雪糕。她装雪糕的箱子还是我在跟二哥学木工时亲手制作的，箱子上用红漆写的“雪糕”二字也出自我的手笔。那些卖不了的冰糖葫芦和雪糕基本上都进了壮壮的肚子。后来壮壮对于冰糖葫芦和雪糕产生了强烈的抵触。再好的东西吃得太多了也都会腻歪。就这样，大哥在工地上用瓦刀，大嫂在街巷间用冰糖葫芦和雪糕，构建起一个幸福的小家庭，供出了壮壮这个研究生。当然，这是一条漫长而艰辛的道路。从千禧年开始，他们小两口还要苦苦奋斗十多年呢。千禧年到了，兄弟祝愿大哥大嫂在新的一年里，在保重身体，注意安全的前提下多挣MONEY。

        二哥一向沉默寡言。他只是静静的听我讲，不时的露出笑容，为我高兴。他去东乌旗干了两个月之后，并未挣到多少钱，最后又回到黄土城经继续开他的木匠铺。还是给自己干踏实。我不知道为什么二哥的木匠铺本来干得好好的，突然一下子生意就差了下来。难道也是受到了亚洲金融危机的影响么？不过，自从他从东乌旗回来之后，木匠铺的生意又渐渐好了起来。之前，他只是做一些零散的活儿，现在人们普遍盖新房，做门窗家具的活就多了起来。二哥干活认真仔细，从不糊弄，自然受到人们的信任。手艺人首先要把活儿做好，这是根本。二哥谨守本分，不忘根本。这样做下去，生意只会越来越好。好好干吧，二哥，祝你在千禧之年生意大好，财源广进。

        二嫂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她反应灵敏，在待人接物方面颇有阿庆嫂的风范。不过，她有时候好占小便宜。唉，农村人大多如此。当然，也不止农村人，城里人爱占小便宜的也不在少数。贪财爱小，是人的本性。二嫂的理发技术还是不错的。不过，我总觉得比起我的师父忠哥来，她的手艺似乎还是要差一些。毕竟还年轻嘛。等她再多干上一些年头，也是老师傅了。总体来说，二嫂的理发店生意还是不错的，是二哥小家庭经济的必要组成部分。

        与大哥大嫂所受的体力之苦比起来，二哥二嫂所受的体力苦相对较轻一些。对于二哥二嫂，我已无太多挂念。可以说，我在家里务农拉土接受劳动改造的五年，也是为他们小家庭筹备能量，提供支持的五年。对于大哥大嫂，我的心里一直是深深牵挂的。他们两口子太辛苦了。大哥在工地上受的伤，大嫂在走街串巷时落下的病，都让我心疼不已。然而，我却并无能力为他们提供什么帮助。唉，别怪兄弟无能，只怪现实太残酷。各自奋斗吧。

        当然，最让我牵挂的，还是爸爸和妈妈。步入千禧年的爸爸已经五十二岁了。妈妈比爸爸小五岁，也已经四十七岁了。他们的年龄还算在中年的尾巴梢，可在我心里却觉得他们好像有点老了。是的，他们的苦太重了。我还没有结婚成家，甚至连个女朋友都还没有。他们怎么能够不挂怀呢？爸爸妈妈在竭尽所能用自己全部体力投入到沉重的劳动之中，种地打粮食为一家老小口中之食，拉土挣钱为我积攒盖房子娶媳妇的钱。尽管我一再跟他们强调，不必为我准备这些，可是，他们根本不听。他们怕我万一在外面混不出个模样来，再回到黄土城，还不得跟村里其他后生一样，彩礼婚房三大件一样也不能少么？恐怕真要是到了这步田地，二老的骨头都要累散架了吧。放心吧，爸妈，我不会让你们为我准备的这些派上用场的。我要靠自己的能力在北京闯出一片天地来。我要像大爷和老叔学习，不依靠父母，靠自己。我要让爸妈为我骄傲！千禧年到了，你们的儿子一定会更加努力的！

        不过，一想到一点影儿都还没有的女朋友，我的心里又惆怅起来。是啊，千禧年到了，我张红民已经二十五虚岁了，连个女朋友都还没有呢。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突然想起了虞君。一别经年，君可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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