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六节 (1 / 2)
        黄土城的秋天到了。土坑周边的庄稼成熟了。哦，岂止是土坑周边的庄稼，黄土城镇的庄稼都成熟了。保民县的、张塞市的、河北省的、全国的庄稼都成熟了。秋天，是成熟的季节，是全天下农民收获的季节。

        我的眼里首先看到的，是土坑里的景象。那些灰色的陶土是可以拉到陶瓷厂换钱的。我们用它换到了钱，而它借助我们改变了命运。制成瓦片，便被请上了屋顶。对于土们来说，也算是土生达到了巅峰吧。那些黄色的胶土或沙土是无用的，只能继续留在土坑里。留在土坑里是它们的宿命。

        当我开着拖拉机爬出土坑，土坑周边的庄稼便是我的视界。我的视线越过那金色的麦穗儿、黄色略微泛青的莜麦铃儿、紫色的胡麻花、金黄色的油菜花……越过各种颜色、各种形态、连绵不绝的庄稼地，便是天边了。那天边看似不远，我却永远也无法到达。呵呵，画面好美。当你一头扎进去的时候，这美好的画面就消失了。

        秋收季节到来了。土坑里的拉土大军停下了向地球深远处探索的步伐。手里的劳动工具也由铁锹镐头换成了镰刀。来吧，迎接丰收的喜悦吧。

        那一片片呈现出各种颜色的庄稼地，在农民的眼里既是希望的果实，也是沉重的劳动任务。那时候在黄土城还不时兴什么大型联合收割机，偶尔有人开着来村里揽活儿，用者也是寥寥。为什么呢？一是当地的老百姓觉得用联合收割机收割庄稼费用高，二是怕那玩意收拾不干净，把好好的庄稼糟蹋了。既然嫌这嫌那，只有自己埋下身子挥动镰刀，人工收割了。

        说实话，在所有的农活里，我最怕的就是割地。那活儿太费腰了。一般来说，一人一趟最多也就收割两三垄庄稼，一二里地的长度，就那样一直弯着腰，真是受不了。怪不得爸爸每到秋天就闹腰疼呢。在农地里，妈妈绝对是坚强的革命战士。她一弯腰下去，很少起身展腰。一趟下来，她中途也就直个两三回腰。我展腰的频率是**十倍或者二十倍。但我喝水吃干粮是把好手。带到地里的水或者干粮，不多时就会被我消灭光，然后，我再骑车回去取些到地里。

        秋天也不尽是金风送爽的天气。秋老虎发起威来，那不是闹着玩儿的。你要是偶尔到美丽的田野上看看风景，兜个风，照个相，那是没什么感觉。可对于收秋的农民来说，长时间的曝晒在烈日下，那感觉可就很不爽了。起大早去也是不行的，太早了庄稼上的露水还没掉落或风干。我们只能等到太阳出来，露水下去，才可以开始收割。有时候赶上庄稼成熟程度太狠了，比如麦子，麦穗会炸开，里面的颗粒会掉到地里，那可就糟蹋粮食了。所以，农民们也把收秋称作抢秋。真到了这个时候，那可顾不上什么秋老虎了。一年的希望好不容易从地里长出来了，可不能再还回地里了。与天争，与地抢吧！当然，还得与麻雀抢。麻雀最早为什么被列入四害范筹？因为它糟蹋庄稼呀。它也不光吃，还用翅膀扇乎，把那成熟的麦粒、黍子粒都拍打到地里。赶上秋收季节，爸爸妈妈一天得去好几趟地里，驱赶麻雀，保卫粮食。

        1996年，对于黄土城的农民们来说，是个丰收年。通常状况下，先是收割小麦，然后依次是胡麻、黍子、高粱、荞麦、莜麦、毛豆、芸豆，最后是土豆、胡萝卜和甜菜一类果实长在地底下的农作物。当地的农民后来也有种玉米的，但大都是作为青饲料，所以不必等到成熟即可收收割了。我家没养活什么大牲畜，一直也没有种过玉米。

        丰收固然值得喜悦，劳动也是真心累人。那天中午，地里一丝风也没有，太阳在头上曝晒，我和妈妈还在村子南面的地里收割着那快要炸壳的胡麻。是的，一旦胡麻都炸了壳，就全都洒到地里了，那一年就白忙乎了。爸爸那天忙别的活儿去了。只有我们娘俩割地。从早上到中午，我们已经连续收割了四五个小时了。

        那块胡麻地是坡地。往上收割时还好，腰不必太弯；往下收割时，可就遭罪了，撅着屁股栽着头，血直往脑袋上涌。时间久了，我只觉得眼前直发黑，感觉腰快要断掉了。我一边收割，一边想着，自己一辈子是不是都要这样过了。我越想越不甘心，越想越暴躁。我“噌”的直起腰来，冲着前边弯腰割地的妈妈大声说：“妈！我张红民要是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咯，宁可买二两棉花一头撞死！”妈妈正沉浸在劳动中感受着收获的喜悦，被我的话惊了一下。她缓缓直起腰来，回头定定的看着我：“你咋了？咋一下想起说这话了？农民不都这样生活么？”

        我愈发激动起来：“妈，我不想当农民。我也当不了农民。真要是一辈子都扔到这地里头，我活着也没甚意思。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说着，我一挥手，用力把镰刀扔到很远很远，没有人的地方。

        “那你到底想闹甚了？跟妈说一说。”妈妈用平和的口气，安抚我激动的情绪。她可能寻思这孩子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了。

        “妈，我想自学。”我平静了下来。“南面兴义村的一个后生就是自学的英语，听说去深圳当翻译，一个月挣一万多了。”

        “你想学就学哇，妈支持你。等秋收完了，咱们再拉十来天土。妈给你拿钱，你去张塞买书跟学习用品。好不好？”

        “嗯，我一定要学习。这回要是不好好学习，我真得一头撞死了。”我一边说，一边去把扔掉的镰刀捡了回来，继续弯下腰割地。

        到底自学什么好呢？一开始我想过自学法律，专门问过自学法律好几年的大强。他说，法律的科目太多，全下来得十七门。我一想，那学完了，等拿到自考文凭得啥时候了。经过比较，还是自学英语好一些，总共才九门课程，再说，我对英语还是比较感兴趣的。虽然离开学校两三年了，但我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把过去的知识重新捡起来。于是，我决定选择自学英语。

        那个秋天，我的干劲比往年都要足。地上的庄稼都收割完了。只剩下土豆、胡萝卜、甜菜、芸豆一类的地下农作物了。这些农作物成熟还得十天半个月。我们利用这段间隙，又拉了十来天土。结回拉土账，还了一部分之前欠下的饥荒，东一划拉，西一划拉，所剩无几。妈妈跟我说：“要不你把那片红豆（老家叫芸豆为红豆）拾掇了，能卖个几百块钱，你拿上去买自学的东西哇。”没问题，只要能弄到钱，让我干啥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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