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五节
        那几天在拉土的时候，我们发现，王大爷他们没有出车拉土。爸爸跟妈妈说：“老王咋这几天不出车了？他可是看钱看的比命还重了。这么好的天气能在家里呆着，不出来挣钱？”妈妈说：“是不是病了？咱们收了工以后，你去他们家看看哇。”

        晚上收工之后，一家三口回家。妈妈忙活着喂猪做饭。爸爸溜达着到村子东头王大爷家去了。快到开饭时，爸爸回来了。“怪不得老王这几天捏不拉土了。敢情是有揽上好活儿了。”爸爸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地对妈妈说：“老王这几天在东井砖厂拉砖去底下村子里卖砖了。一天下来比拉土挣的还多了。我跟他说了，咱们明天也去。”妈妈听到这个消息也很高兴，只要是能多挣钱的活儿，都是好活儿。家里太缺钱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爸爸开着拖拉机去了黄土城西面十多里外的东井砖厂。拉砖用不了三个人，妈妈就留在家里照看家，连喂猪做饭，正好也趁势休息休息。一个女人干拉土这么重的体力活儿实在是太辛苦了。那几年的农村盖房子的人很多，主要是给即将结婚的孩子准备新房。在那个阶段结婚的基本上都是七零后。七十年代初期，国家虽然已经开始实行计划生育政策，但是执行得并不怎么严格。普通老百姓也没有什么节育措施。农村又没多少文化娱乐活动。一到晚上各家各户早早就睡觉了。大炕烧得火热。精力充沛的小夫妻们没事儿干，干脆就以造人为乐。因此，那些年人口出生率还是挺高的。到了九十年代中期，七十年代出生的那拨人都到了结婚成家的年龄。农村盖新房也达到了一个小高潮。在这个时代背景下，砖厂生意自然是好得很。

        拉砖的活儿比起拉土来要省劲儿一些。拖拉机沿着码放好的砖垛子停好。我们把挨着砖垛子的那侧马槽打开。爸爸和我一人手里拿着一个砖卡子，开始装车。我负责把砖垛子上的砖传到车厢边上。爸爸在车厢里负责把砖码放整齐。爸爸那会儿还不到五十岁，再加上原本体质就好，干这点儿活不是很累。而我，通过一年半的拉土锻炼，也已经成了一个硬实的劳动力。爷儿俩差不多用了半小时装满了一车砖，然后拉着到附近的村子里转悠着销售。一般情况下，一个村子用不着转完就能卖出去。几天下来，卖砖还是挣了不少钱，的确比拉土收入多一些。

        一车砖装满差不多有五千多斤。赶上爬坡时，拖拉机就很费劲儿。那台邢台12动力算是好一点儿的，挂个低一档，“突突突”冒半天黑烟，一般的陡坡勉强都爬上去。有一次，进一个村子要爬一个大陡坡。车到一半时，感觉有点爬不动的意思。我赶紧跳下车，拿两块砖，在车后面跟着走。听发动机的声音像要熄火了，就把砖塞到拖拉机后胎下打眼儿。好让拖拉机停下来缓一缓接着爬坡。就这样，一边儿打眼儿，一边缓劲儿，一边爬坡。那感觉像是在赶马车，而不是开拖拉机。现在想来，都有点害怕。万一打不及眼儿，车灭了火。那么陡的大坡，满满一车砖往后倒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拖拉机驾驶员可不是个纯技术活儿啊，也是要讲究协同作战的。还好，爷儿俩默契度还是很高的。再难爬的坡，也还是爬上去了。

        把那一车卸载之后，我再驾驶拖拉机，有一种开赛车的感觉。可能是为了报复重车给我施加的压力，我把油门加到最大，一路轰鸣着往黄土城方向开去。那段路是柏油路，车开起来一点也不颠得慌。不过，坐在车厢里的爸爸还是很担心，一再提醒我要慢点开。我便稍稍放慢了一些速度。当时，爷俩只带了一副手套。我让爸爸戴着。爸爸却是怕我开车手滑，非要递给我。我回头跟他说，不用。再转过头时，就出事儿了。拖拉机原本是沿着柏油路边儿行驶着，一侧还压着土路。这是为了给后面的汽车让出超车道。毕竟，咱的拖拉机跑得再快，也才五六十迈，跟汽车速度没法比。就在我一转身的功夫，方向盘被我带得偏了一下，车头直接就往路边的树上去了。“呯”的一声，耳朵里一下子静了下来。拖拉机右前轮与车头之间的轴承卡到了树干上，断掉了。发动机也跟着憋灭了火。爷儿俩这回傻眼了。唉，这下子一天白干了。幸好，我和爸爸身体都未受到任何伤害。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从车出事故的地方到黄土城还有十来里地的路程。爸爸从路边截了一辆回黄土城的车，回去找人来拖车。我在原地等着。为了防止二次事故，我站在马路边向后边来车不断挥舞着我的上衣，提示后车驾驶员绕着走。大概半个多小时之后，爸爸跟王大爷的车过来了。用绳子把两车连起来，慢慢晃悠着往回开去。

        修车花了两天多的时间，就当作是放假休息了吧。我跟爸爸到街上拖拉机修理部修车时，与修车的二毛师傅聊起了出车祸的事儿。二毛说：“你们爷俩算是大难不死呀！那段路经常出事儿，每年都要死几个人。听说，是那些死鬼在找替身。年年有死人，年年找替身。”让他这么一说，听得我直瘆得慌。二毛一边修车，一边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你们拖拉机出事儿的那块儿，正好路过信用社新开的那个砖厂。前几天，那儿刚出了人命案。”二毛说的事儿，我和爸爸都知道。信用社派驻砖厂的负责人与砖厂里的一个女的搞男女关系。那女的男人也在砖厂上班。一来二去，被男人知道了，便拿着刀子去捉奸。两个人被堵在了屋里。男人要用刀扎那个负责人，结果女人拼命拦着，揪扯间，刀子扎进了女人的身体。砖厂的负责人趁乱逃跑了。女的送到医院后，因为失血过多，没救过来，死了。男人被警察带走了。只是苦了他们的孩子，才五六岁，往后的人生注定是苦难重重。

        以后，再开车走那段路的时候，我都会打起百分之二百的精神。脑子里不时闪过那些车祸现场，还有那个死了的女人。

        周边的村子都走的差不多了，再拉砖到底下村子时就不好卖了。于是，我和爸爸停止贩砖的营生，又回到土坑里拉土了。

        那天上午，我开着拖拉机和妈妈行驶在前往陶瓷厂送土的路上。沿途碰见我们村几个从外地打工回来的后生，停下来简单聊了几句。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拿了一个BP机，看上去很牛的样子。再对比一下衣服，人家衣着时尚光鲜，而我面带土色，一身泥巴。强烈的对比在我的内心世界掀起了滚滚波涛。在陶瓷厂卸车的时候，我有些心不在焉。妈妈有所察觉，但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的低头干活儿。

        下午时，爸爸妈妈去了土坑拉土。我说我不舒服，就没去。我是不舒服，但不是身体，而是心里不舒服。等爸妈走后，我给爸爸妈妈留了张纸条，大意是，我要外出打拼，让他们不要找我，我一定闯出一片天地，才会回来。落款处我还弄破手指摁了个血手印。然后，我从家里翻腾了半天，从柜子底找出二十块钱，坐车去了张塞市。

        我知道大哥的工地在哪里，直奔他那儿去了。大哥看到我很意外，问我为什么不在家里拉土了。我跟他说，天天拉土没什么出息。我想出来闯荡一番，找找新的出路。大哥见我定了心要出来，也不多问了，找工头说了说，把我安排下来在工地上干小工。傍晚的时候，二哥风尘仆仆的来到了我临时居住的工棚。原来，爸爸妈妈回家后，看到了我留下的纸条，妈妈急坏了，赶紧让爸爸去找二哥，让他放下手上的木匠活儿，把木匠铺关了去找我。当时已经挺晚了，汽车站已经没有去市里的车了。正好镇上有一辆拉水泥的车要来市里，二哥就搭水泥车来了。要不然他怎么会一身的灰土呢。

        二哥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有点儿意外。他一见我，又着急，又心疼，略带责备的说：“妈回家看见你留下的纸条，急坏了。她知道你心里憋屈，你愿意出来闯也行，但不能不声不响的就走了，让家里人着急。我估计你来大哥这儿了。不管怎么说，找到你就好了。”正说着话，大哥过来了。我们哥仨聊了起来。大哥说：“红民既然不想在家里继续拉土了，就让他在我这儿干吧，也有个照应”。二哥一看这情况，知道我也不可能回去了，就说：“那好吧。我得赶紧回去告诉爸爸妈妈一声，省得他们担心。”就这样，二哥连饭都没顾上吃，搭上那辆水泥车又回去了。

        看着二哥匆匆离去的背影，我的心里难受了好一阵儿。我知道，我走出来，意味着家里只有爸爸妈妈两个人干活。少了一个劳力，他们更要辛苦了。可是，我又实在不想让那个土坑把自己的青春埋没了。就这样，我在大哥的工地上干了半个多月。工程快收尾了，大哥也要转工地了。我跟大哥说，我要和工地上认识的一个工友一起去北京闯荡。那个工友也是个年轻人。他家在清化县的山区。大哥知道我的脾气，决定要做什么，别人是拦不住的。只好说：“那你出去要学会照顾自己，别让妈妈担心。有什么事儿，及时联系。”跟大哥告别之后，我和那个工友先去了大山深处他的家乡。他也要回去和他的家人告个别再走。

        去工友家的当晚，山里下了一场大雨，把山区通往清化县里的道路冲坏了。我们在他家窝了四五天。那几天，阴雨绵绵，困到山里，哪儿也去不了。我时常呆呆地望着山外面，心里惦记着家乡的妈妈，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

        终于，天晴了，道路交通恢复了。我们坐着公共汽车先到了清化。我不想带着一卷行李到处闯，那样看上去傻乎乎的。我想把行李放到大爷家。当时，四大爷一家也把黄土城的小卖部盘给了出去，在大爷家院里租房子做粮油生意。到了那儿，正赶上四大爷家包包子吃，我先吃了顿饱饭。然后，跟大爷和四大爷说了我的外出闯荡计划。大爷听了非常生气，说：“你们家现在正缺劳动力。你自己一个人跑出来，你爸你妈受得了吗？再说，你一无学历，二无技术，即便去了北京，又能做什么？”大爷这样说，搞得我心里也不好受。本来这次出来，我心里就一直惦记着家里，牵挂着妈妈。赴京闯荡的心思有些动摇了。大爷趁热打铁，安顿我在家里吃完饭，让四大爷亲自送我去车站。把我送上回老家的汽车，目送我离去，四大爷才放心的返回去向大爷交差去了。一次冲动的外出闯荡计划以失败而告终。

        我回到家里，门锁着，没人。我估计妈妈和爸爸又拉土去了，便径直去了土坑。到了土坑，果然妈妈和爸爸正在往车上装土。看到我，妈妈先是一愣，冲爸爸喊了一声：“红民回来了！”然后，赶紧丢下手里的铁锹，迎上来抓住我的手，上上下下，把我好一阵儿端详。连声问：“咋啦？回来了？没什么事儿哇？”我把这半个多月的经历跟妈妈简单的说了一下，告诉她，这次我不走了。妈妈听了，很高兴，说：“不走咱就在家好好干，在哪儿都一样，只要人好好的就行。”看着妈妈急切而又开心的神情，我心里一阵酸楚。这半个多月，妈妈瘦了不少，眼窝都有点儿陷下去了。我默默地给妈妈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拿起她的铁锹，干起活儿来。

        唉！这劳动改造看来远未到结束的时候。既然逃脱不掉，那就踏踏实实的继续接受改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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