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一节 (1 / 2)
        劳动不仅能锻炼一个人的体质，更能锤炼一个人的心志。18岁之前的我在**庇护之下，几乎没有过什么劳动实践。18岁之后的我，在较短的适应期（学理发半年，水暖工半年，挖沟三个月）之后，便快速进入了重体力劳动者的行列中。

        劳动创造美好生活。劳动是幸福的源泉。劳动可以改造一个人。劳动可以改造世界。劳动太好了！特别是重体力劳动。人生中，所有的极致体验都会为你带来前所未有的感受。在大土坑到陶瓷厂之间那两公里左右的路上，我用了700多天的时间来体验那种感受。真的，很爽！爽到你无暇思考任何无聊的问题，或者说，这世间，除了劳动，一切问题都是无聊的。“人类一思考，上帝便发笑。”这句话绝对是真理。亚当和夏娃思考的结果就是无穷尽的罪恶。我不知道亚当和夏娃现在是否活着，要是活着的话，不知道他们是否后悔那一番关于吃不吃禁果的思考。好奇害死猫，好奇有了人。如果他俩不好奇，便不会有人类；如果没有人类，世间便不会有罪恶。即使上帝造人之说不存在，那么，按照达尔文的进化论来推理，如果最早的一公一母的那两只猴子没有对彼此的身体产生好奇心的话，人类也依然是不存在的。好奇是思考之始。我们思考的结果就是被那个看不见的上帝耻笑。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要去思考那些自认为深邃的人生命题。

        我从最初对那一片陶土的陌生和不适，到后来发现自己竟然对其产生了深厚的兴趣。是的，作为中国人，一定要对土地有兴趣，因为我们都是女娲娘娘用泥土造出来的。西方的那些人类起源学说对于东方人来说，并不合适，最起码不服水土。你相信上帝，却永远也回不去那片伊甸园。你相信达尔文，却不可再变回猴子。你相信女娲，那就对了，因为最后你一定会归于这片土地。

        杨富贵从来没有时间思考这些问题。他思考的是如何用最低的成本换取最高的利润。他用自己的生命与脚下的这片土地讨价还价。多吃一个馒头就要多拉一车土，这样才平衡。在那一土坑拉土的人们当中，任何人都不比过杨富贵的认真态度。终于，他的认真感动了土地公，也感动了老天爷。在陶瓷厂院内属于他的那一块土方即将垒成一座城堡的时候，他收到了老天爷和土地公的邀请，赶着他的骡子车离开这个世界了。那个时候，他大概也就是五十岁左右吧。

        杨富贵的死对于土坑里的人多少有些震动。那段时间，人们在劳动闲暇时聊天的话题都是关于他的。他一死，留下寡妻和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以及那一个院子和几间房。没多久，杨富贵的老婆就带着一双女儿和院房改嫁了。新嫁的男人是个外地人，光棍一根儿，啥都没有，直接把杨富贵留下的一切全部接管了。来喜每每聊到这儿的时候，就一脸的惋惜：“**，你说人这一辈子受苦受累，图了个甚？跟杨富贵似的，闹腾了半天，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倒是便宜那个外乡人了。”

        来喜是个能干的人，在土坑里，要论拉土的战斗力，没有人能比过他的。来喜也姓杨，不过跟杨富贵不是一家儿的。来喜他爸爸叫杨树林，在改革开放前曾连续多年担任黄土城大队书记一职。杨树林膝下四儿三女，来喜是他最小的儿子。改革开放以后，杨树林便不再担任黄土城大队的书记职务。反正孩子们也都大了，各自张罗各自的营生吧。来喜在劳动能力方面随他爸杨树林了，一天下来能拉十二三车土，比我们要多出四五车呢。杨树林当年就是我们大队的劳动能手。他干起活儿来，一个能抵两三个。可能跟家族遗传基因有关吧。他家的孩子们也都是劳动能手。来喜的大哥元喜就有点儿李元霸那意思，身强体壮，好逞蛮力。结果在推倒黄土城的城墙时，元喜被塌下来的城墙给砸死了。

        听爸爸讲，当时人们已经用洋镐铁锹把那城墙给铲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垛子了，眼看着就要倒下来了。元喜站出来说，他自己一个人就可以把那城墙垛子拽倒。说完就把一条大绳子圈到城垛子顶部，给大家展示他的力量。他的力量真是大，然而，他的跑步速度却太慢了。那垛子瞬间倒了下来，元喜整个人就埋在那一片黄土里了。那年他也就十八九，还没来得及找对象。

        来喜的力量丝毫不亚于他的哥哥元喜。他的耐力更是厉害得很。这一点，不光体现在拉土上，还体现在“跑媳妇”（方言，意即找小三儿）方面。听人们说，他每天拉完土之后，洗吧洗吧，吃点儿饭，就跑到邻院八小媳妇家去了。八小常年在外地打工，只在秋收和过年时回来忙乎一阵儿，对于媳妇的照顾基本上仅限于经济方面。来喜发扬了他爸爸的优良作风，对于留守妇女予以无私的关怀。无论是肉体，还是金钱，他都舍得付出。

        有一次，来喜和八小媳妇正在热炕头上闹腾的欢实呢，他媳妇进去了。一场大战之后，来喜媳妇放弃了对来喜的管束。她想不到，来喜竟然护着八小媳妇！本来她是想着让来喜和八小媳妇当着众人面儿出丑的，结果来喜反倒让她出了丑。来喜媳妇为了挽回面子，用了阿Q的精神胜利法来安慰自己。

        来喜的活法似乎要比杨富贵的更加洒脱一些。干就要狠狠干，享受嘛也要心情享受。

        我本人是比较赞同来喜的活法儿的。杨富贵那样的活法儿实在不值得效仿。然而，人是怎么快活怎么来，没准儿对于人家杨富贵来说，那样的活法恰恰是他快乐的源泉呢。

        我也想活得快乐，可是现实却是不允许的。二哥马上就要结婚了。他的婚房亟需盖起来。否则，连他未来的老丈人都惹不起。盖房先得有房基地。这是需要村里和乡里审批的。妈妈找了几趟村委会，村支书各种推托。他可能是想得点好处。然而，我们家是没有那个闲钱给他的。那好吧。你没有闲钱给他，他就没有空地儿给你。几番找下来，妈妈火爆脾气又来了。好，你既然不给批，我就找乡里头领导。

        妈妈到乡政府找到了主管宅基地审批的副乡长，把我们家的情况跟他讲了一下。那位副乡长很是通情达理，二话没说立马批复，指令村里立即解决二哥的盖房用地。宅基地很快就批下来了。接下来，家里头准备砖瓦、椽檩等盖房所需物资材料。当时，虽然家里经济收入较之以前有所增加，但是，一到动大钱儿的时候，情况还是不容乐观。妈妈爸爸又各自动员婆家娘家亲戚力量，从清化县的大爷、二姑、老爹那里和屯林乡大姨家、三个外甥家借了一些钱，这才总算把盖房所需建筑材料备齐。盖房用的砖瓦是从镇上陶瓷厂买的。椽檩是从屯林乡大姨所在的林场买回来的。椽檩都是从林场现伐的树木，买回来后，先得剥皮，然后晾干。我们一家三口利用拉土的间隙，用镰刀剥了两天，给那些椽檩剥得精光。那天下午，我正在院里给椽檩剥皮时，在小学时教过我数学的小刘老师路过我家院门口。他定定的看着我在那干活儿，看了半天，对我妈说，张红民这孩子不读书可惜了。妈妈已是无语。她是想供我上学，指着我出人头地呢，可是，她的儿子不争气呀。这能怪得了谁？小刘老师说出那番话的时候，我也只是一笑。方仲永那样的神童最后不也泯然众人了吗？何况我张红民区区一块儿废材。那时的我已经完全接受了命运对我的安排。呵呵，自己选择的路，自己走吧。劳动反而让我变得更加踏实了。

        材料齐备，那就开工吧。我们找了郭三儿，请他来包工。黄土城村的郭三儿是有名的瓦工。他手底下时常有那么七八个人跟着他干，算是个小包工头吧。我初中刚毕业的时候就在他哥包的工地上干过一个星期的小工。当然，那会儿纯属混日子。说是一个星期，也就两三天儿吧。后来他哥在工地上老见不到我人，就去我家里问。我妈才知道我根本没去工地干活儿。现在则不同了，我已经有了较为丰富的劳动经验，力量也渐渐强大了起来，算是一个完整的劳动力了。

        郭三儿带着他的小型包工队入驻二哥的宅基地，挖地槽，筑圈梁，开始动工。二哥忙乎他的木匠铺。二嫂张罗她的理发店。盖房子一些外围的活基本上我都帮他们做了。那阵子的劳动量有点过了。我每天都处于一种极度疲倦的状态中，甚至累到吐血。那天感觉嗓子眼儿发甜，一口痰咔了出来，我一看，里面竟然有血丝！我是个胆小怕死的人。我靠！这是什么节奏？当时的我吓得要死。我也没敢告诉爸妈，自己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到煤矿医院看大夫去了。从家里到煤矿医院也就二里路，但我感觉那是好漫长的一段路。我的两条腿软软的，像是踩着海绵一样。一路上满脑子胡思乱想。难道我是得了什么绝症了吗？会不会死？还能活多久？我想起了三中那个早死的同学，一时间心乱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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