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节 (1 / 2)
        上了三中以后，少了父母的约束，我开始逐渐放纵自己，慢慢学坏，直到最后不得不回到黄土城乡中就读。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我也不是一开始就学坏的。

        在三中的第一个学期，我的表现应当说还是不错的。我小心翼翼的躲避着那些本地学渣恶霸的侵扰，偶尔贡献一点干粮给他们，以免于遭受欺凌。与此同时，我认真遵守学校的各项规章制度，自觉维护班级荣誉，按部就班的在班主任边老师和各科老师的指导下学好每门课程。我这么说，其实内心是不安的。从一开始，对于代数和几何，我几乎是放弃了的。我的数学作业本只写个本皮儿和前面几页，接下来就是从后往前的信手涂鸦。然而，教我们数学的华老师却并未放弃我。这着实令我很痛苦。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您偏偏要救他，何苦呢。

        华老师是一位很精神的小伙儿。中等身材的他，头发密实且黑亮，肤色白晰，眼神坚定，一看就是意志力顽强的人。他刚从北塞师范毕业不久，对于教师这份工作充满了热情。第一次给我们上课的时候，他那一手漂亮的板书惊艳了全班同学。人们常说，字如其人。这一点在华老师身上得到了精准体现。华老师的字同他的人一样，一板一眼，中规中矩，在沉稳的间架里隐隐透着静默的力量。他是一个异常认真的人。这一点，在他对我濒临灭绝的数学细胞进行努力救治的行为中得到了充分体现。

        尽管华老师那威严的气场足以HOLD住全班同学，但对于我这个数学细胞濒临灭绝的学生来说，那气场就是一个牢笼。我又听不懂，还得一本正经的坐着，假作听得很认真的样子。这不是折磨人么。终于，有一次我实在装不住，漏了馅儿。滥竽充数终究是不能长久的。只需要把南郭先生提溜出来自己表演一下，就知道了。就像华老师把我叫起来回答问题一样。在华老师的课堂上，墨菲定律也得到了完美体现。我越是想把自己隐藏起来，不想进入老师的视线。老师犀利的眼神就越是会注意到我。“张红民，起来回答问题。”华老师的声音平静有力。“你说说，什么是方程的根？”

        在站起来的那一瞬间，我的头是大的，脸是涨的，眼是直的，胳膊是麻的，腿是软的，心是慌的，整个人已经彻底懵掉了。那会儿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墨菲定律，只是奇怪，那么多数学好、爱露脸的同学您不喊，为啥偏喊我呢？嗯，应该是我茫然木讷的表情向老师那扫描仪一般的眼睛告了密。

        华老师提的问题是要求我们课下复习的数学概念。我压根儿就没有复习。其实这本来不算什么问题，无非就是背么。对于我来说，凡是需要记忆的东西，都不成问题。咱不是吹牛，一整本社会发展简史，我基本上都能背得下来。那时候，同学们经常考验我的记忆力。拿一本成语词典，他们念后面的解释，我给他们说那个成语；他们念成语，我给他们说释义。他们从某篇课文里找出一句话里的几个字，甚至是一个字——除了吧呢之类的虚词啊，我告诉他们是哪篇课文，在第几页。对于数学，我实在是一点儿兴趣都没有，所以也就懒得看，更甭说记了。

        华老师似乎料定我没有复习，故意叫我回答问题。我是这样认为的。“嗯……那个……方程……根……就是……嗯……方程的根。”我的回答应该从逻辑上来讲是没有问题的，方程的根就是方程的根。华老师就是华老师。张红民就是张红民。当然，我的这套逻辑只能在自己的脑子里转转，可是不敢表达出来的。即令如此，华老师对于我的表现已经是十分不悦。他的脸色慢慢变红——华老师平时脸色是白晰的，一生气就会泛红。他的眼神益发犀利起来。我从眼角的余光里看到了这一切。同时，我能感觉到教室里的气氛开始愈加凝重。我的呼吸开始不畅，头皮一阵儿紧似一阵儿。我把头深深的埋了下去，完全收回了眼角的余光。一种强烈的预感告诉我，暴风雨即将来临。

        然而，华老师却平静了下来。他轻声而坚定的对我说：“来，张红民，你过来。”我机械的迈开了双腿，走上了讲台。华老师用臂弯圈着我的脖子，把我架出了教室。对了，门外已经站着一个同学了。石天亮在门外已经守候了有几分钟了。之前，他和我犯了相同的错误，被华老师给请出去了。华老师让我和石天亮面对面站着。“你们俩听不懂我的话，是吗？上节课要求你们把课堂上学习的概念都背下来，你们是记不住呢？还是压根就不想背？是瞧不起我呢？还是自己不要脸？”华老师的语速平稳，感觉不到情绪的波动，但是这些话进到我们的耳朵里就像一声声惊雷。我的脑袋快要炸裂了。石天亮原本就通红的一张脸快要变成紫色的了。华老师的脸色此刻却恢复了平常的白晰。“你俩既然不要脸，那么就互相打脸吧。”这个打脸是真的打，不是我们现在所说的那种打脸。来吧，面对疾风吧！我觉得在这种事儿上，还是要主动一些。能自己做的事，尽量自己去做。干嘛非等华老师亲自动手呢？我抬起了手，“啪”，一声轻响，石天亮的脸蛋上的红色被我打出一个白印子来。其实我的力度是很轻的，毕竟他是要还手的嘛。可能是石天亮的面皮太嫩太薄了，一触碰就有反应？石天亮一看我动手了，便也不再矜持，右手轻扬，我的左脸颊也挨了一下。在这一点上，我俩是有默契的。我们一边打，一边偷偷观察华老师的反应。

        华老师并无要我们停下来的意思，那就接着来吧。“啪”“啪”“啪”“啪”，虽说彼此有默契，都不下重手，可毕竟是打脸呀！几番下来，我俩都有点急眼了。互相感觉对方的力度似乎比自己的力度要大。来吧！还客气什么呢？我俩开始玩儿真的了。教室里好安静呀。我能感觉到，同学们似乎怕听不清外头的声音似的，全都屏住了呼吸，竖起了耳朵。对，全班同学侧耳听，侧耳听……哼！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早晚有一天你们也会站到这里的。华老师却感觉到了我和石天亮的情绪变化，及时制止了我们。“好了。就到这儿吧。你们可以回去了。记住，这是为了让你们长记性。你们也不要怪我。”听华老师这样说，我俩也就收手了。是的。我俩一无仇，二无怨。同是天涯沦落人，相煎何太急？

        我们必须相信，有时候打脸是一件好事。的确，自从那次打脸之后，我对于数学概念的记忆完全没有问题了——尽管只是记忆。

        我说过，华老师是个异常认真的人。他对我数学细胞的挽救才刚刚开始。我的数学作业本在华老师的严格要求之下，终于实现了正常秩序。我不能再信手涂鸦了。作业么，抄也得抄全了。然而，华老师对此显然是不满意的。他并不是一个单纯以结果为导向的人，对过程也要进行有效监督。每当在课堂上完成作业的时候，华老师通常会在不经意间踱步到我身边，漫不经心的看上一眼，以确认我到底是在装样儿，还是真的会做。还用看吗？我当然是装样儿了。因此，当他接近我的身边，目光落到我的作业本上时，我的动作便会自然放慢到十分之一拍节奏。我的心里同时在默默祈祷：“各位大神，你们谁弄出点儿动静来，吸引老师过去。各位大神，你们难道没有什么问题要问老师吗？”在这种时候，通常是没有大神来解救我的。这世上，靠山山会倒，靠水水会流。求人不如求己。心里有主意，下笔如有神。来，老铁们，鲜花、大游艇，走起来。我的书写动作骤然加快，尽管我都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既然我写得这么流畅，那似乎应该说明一点，我会写作业。然并卵。华老师的眼睛是高倍数的扫描仪。他只是静静的看我表演。终于，我自己都觉得不能再演下去了。好吧。您赢了。我投降。

        看我停止表演，华老师开始拿起我的作业本，弯下腰，逐步给我讲解。他讲得很细，可是我却实在是听不懂呀！从四年级开始，我与数学之间的感情已经断了两三年了。既已情断义绝，又怎是几番话语能弥合的呢？我一边故作认真的听着，不时做出应有的反应。心里却在一遍又一遍的默念：“老师，您放了我吧。我是一个不值得您这样做的学生。您去挽救那些数学细胞还有热乎气儿的学生吧。”华老师是一个认真而又坚定的人。我的这番祈祷显然并不能影响到他半分。他就那样弯着腰，不厌其烦的给我讲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我不用理解都能做出那些题为止。

        可能那些热爱数学、渴望进步的同学们在那一刻对我充满了嫉妒，却不知道我在承受着怎样的折磨。华老师对我用的是电击疗法，希望通过强力措施让我的数学细胞恢复原有的活力，实现自主运行。嗯，付出必有收获，努力可见成效。在一次类似奥数测试的考试中，我的数学实现了历史性的突破。那次考试130分的卷子，我得了47分。你们不要笑话我。对于你们数学好的人来说，考100多分都不算什么，对于我这个数学细胞已经濒临灭绝的人来说，这已经是好成绩了。这还多亏了邻桌的赵兵同学。要不是最后抄了他那道大题，我仅靠蒙那些判断题和选择题，绝对是得不到这个分数的。其实，我原本是不想抄的。可是一想到华老师为了辅导我付出的那些辛苦和他累弯了的腰，我觉得有必要抄一点成绩出来以报答他的努力挽救。然而，最终事实证明，我的做法是错误的。因为，这无疑是给了华老师一个错误的信号。他认为我的数学还是有救的。在发完试卷进行讲解纠错时，华老师特意对我提出了表扬：“张红民同学这次的数学考试有了明显的进步。大家不要看他分数低，可是这比以前已经提升了不少。特别是最后那道大题难度是很大的，他竟然会做了。这说明，他的数学成绩是有望进一步提升的。”

        华老师，学生谢谢您的厚爱和鼓励。可，学生实在是做不到哇！在担任我们数学老师的过程中，华老师始终没有放弃对我的挽救，直到我的数学细胞的活跃度开始呈直线状态，一如心电图再无波折曲线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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