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四节
        童年的记忆虽然遥远，却最清晰。我相信，人类有一种特异功能，可以把幼时的记忆冷冻，就像躺在南极冰层下几千万年以前的某个早已灭绝的物种的尸体一样，解冻以后，仍然可以看到它当初的模样。

        我正在解冻那些冰封已久的记忆。这个过程虽然痛苦，却能让我意识到自己即将老去的生命似乎正在伴随着解冻的过程而逐渐恢复活力。麻木的死去，不如痛苦的活着。人生，其实本来就是痛苦的。所谓幸福与快乐，不过是为了让这痛苦延续下去而人为营造出来的一种假象罢了。那些记忆，无论如何都已经是尸体了。我把它们解冻的目的，只是想看看当初的模样，尽管我深深知道，再也不能回到那个时候了。

        在黄土城公社全面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前，爸爸已经在黄土城大队拖拉机驾驶员的位置工作了十来年。与那些每天下地干活儿的后生们比起来，爸爸的工作具有很强的优越性。不管大队有没有任务，爸爸都要记一个半工分。别人下地劳动一整天，才记一个工分。爸爸闲着啥事儿不干，就能记一个半工分。这让同村的后生们羡慕不已。没办法，谁让咱有技术呢。

        我爸是整个黄土城公社第一位柴油机技术员，也是保民县第一批经过正规培训，具有柴油机使用、维护资质的技术人员之一。全公社哪里要打井、脱粒，只要用得着柴油机的地方，都有爸爸的身影出现。那会儿公社还没有拖拉机，只是一台柴油机而已。但作为全公社唯一的一名柴油机技术人员，爸爸也有着很强的存在感。

        爸爸与**婚事是四大爷促成的。当时，四大爷在四队当会计，闲时还到村里年轻人组建的小剧团扮个角儿。妈妈那会偶尔去在剧团唱着玩。四大爷那会儿已经成过家了。他琢磨着给爸爸也踅摸个对象。于是，妈妈进入了他的视线。妈妈那时才十七八岁，小学毕业之后就下地参加生产劳动了。姥爷姥姥跟前儿只有两个闺女，妈妈和大姨。大姨刚出嫁不久，嫁到屯林公社了。大姨夫是当地林场里的一名普通职工。妈妈考虑到姥爷姥姥膝下无子，便想着找对象找一家儿子多的。我爸正好符合这个条件。对于这门亲事，姥爷有点不大同意。他认为两家人门不当户不对。因为爷爷在旧社会当过乡干部。姥爷只是个普通农民，好不容易在解放前积攒着买了几饷地，还没等种呢，**来了。土地充公。土地改革时期，因为这几饷地，姥爷的家庭成分也被划成了中农，好悬没给划拉到富农里头去。但最初那些年，因为这个中农成分，姥爷的处境一直也不是太好。

        同在一个村儿，姥爷与爷爷自是认识。不过，两家成分不同，交流几乎没有。妈妈当时认定了爸爸家里的儿子多，将来姥爷姥姥养老指望的上。于是，经四大爷一介绍，爷爷家里出了二百斤莜麦作为聘礼，两人的婚事就订了下来。相处了没多久，爸爸妈妈就结婚成家了。

        两人刚结婚时，没有房子，用**话说，当时的状态叫串房檐儿，到处租房子住。生下大哥时，妈妈才十九岁。爸爸比妈妈大五岁，在二十四岁那年正式升级做了爸爸。那会儿家里的日子处于赤贫状态，真正的无产阶级。所有的生产资料都归大集体。日子最好过的是干部和工人。

        刚成家直到有了大哥，爸爸仍然没有完全从单身状态转换到承担家庭责任的状态。他经常出去跟一帮年轻人玩儿，半夜才回家。妈妈有时候让他去给姥爷家干点儿也找不到人。妈妈对爸爸失望至极，时常数落他。爸爸却依然故我。于是，从那时起，两人开始了长达一生艰苦卓绝的斗争。

        最初的斗争是异常激烈的。小两口谁都不服谁。爸爸年轻时性格暴躁，好动手。妈妈性如烈火，一身硬骨头，嘴上更是不饶人。赤贫的家境，再加上大哥的出生，使得这个小家庭的日子越发艰难。日子过得如此艰辛。爸爸却只顾着贪玩儿，也不知道顾家。这激起了**怒气和怨气。于是，妈妈经常和爸爸发生争吵。吵得厉害时，爸爸便开始动手。据妈妈讲，那会儿打得最厉害的时候，妈妈被爸爸抱起来从炕上摔到地下，站都站不起来。尽管如此，妈妈仍然是不服的，爬起来继续战斗。有一次妈妈实在伤心的厉害了，抱着大哥离家出走，到张塞市堂哥家里住了好几天，坚决要跟爸爸离婚。妈妈那么刚强的女人都忍受不了的家庭暴力，可想而知。

        **堂哥在张塞地区人民医院工作，也是有见识的人。在了解了妈妈婚后的处境之后，他坚决支持妈妈离婚。在妈妈当时心里，堂哥就是他的主心骨。后来，有了我之后，妈妈经常会在我面前念及那位堂舅当年对她的好。堂舅是二姥爷家唯一的儿子。也是个苦命人。二姥爷是旧军警出身，解放前曾担任北塞县警察署长。据姥爷回忆他的二哥（姥爷在家行四）时说起，二姥爷枪法极好，马上射击移动物体命中率百分之百。尽管二姥爷对姥爷一直瞧不上，认为他的老弟太窝囊，但并不影响姥爷对他的崇拜。**刚进北塞县时，二姥爷被**给打死了。他死得有点冤，因为他平时并非恶人，所以**当时并未将他列入肃反必杀名单，准备给他留一条生路的。可是不巧他与一队**战士偶遇，结果就悲剧了。他当时并未还击，如果他要是还击的话，那一队战士也未必就能那么轻易打死他。

        二姥爷死的时候，堂舅还是个小孩子，堂舅妈寡妇一人把他拉扯大，上了学，后来成了张塞地区人民医院一名普通职工。

        妈妈和大哥吃住在堂舅家，呆了半个多月。刚开始，奶奶不让爸爸去找妈妈。老一辈觉得，夫妻一吵架就出走，不能惯下这样的毛病。后来，爸爸一看情况不对，便去张塞市堂舅家找妈妈。妈妈态度很明确，离婚。实在没办法，爸爸只得同意。二人办了离婚手续之后。妈妈才回了黄土城村，暂时住在姥爷家。期间，爸爸又多次找妈妈，向妈妈认错，并且写了保证书，承诺再也不打妈妈。毕竟当时已经有了大哥了，妈妈不忍心看着大哥没有爸爸照顾，便又同意复婚。

        复婚后刚开始的日子还算消停，未几，二人便又陷入了战争状态。一直到我小学快毕业时，两口子的战争才算稍微消停一些。毕竟，三个儿子要结婚成家盖房子，没有那么多的精力斗争了。对于他们那一代人来说，吵架打架似乎是个常态。我后来跟很多小伙伴们聊起来各自的父母时，也经常听到他们讲起家里的战争。听妈妈讲，有一次，大江的妈妈跟他爸爸打得狠的时候，他妈妈连鞋都顾不上穿，披头散发的跑到我们家寻求避难。我当时倒是没见着，估计是出去玩去了。我真心替大江感到难过。不过，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目睹父母的各种战争也似乎成了常态。我估计自己偶尔表现出来的暴躁性格与童年的经历有很大关系。记得小时候，大哥二哥稍大一些了，赶上家里父母打架，他们早就躲出去了。我太小，躲不掉，眼睁睁看他们打得你死我活的，现在想起来都害怕。特别是过年的时候，我是又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那时妈妈会做好吃的，改善伙食；害怕的是，又到了他们俩口子一年算总账的时候了——战争达到了最高潮。我不想再回忆那些灰色的日子。那些都是我童年的阴影。再往后，我们都大了。爸爸再动手时，我们都会挺身而出，制止爸爸。但是**嘴我们却管不住。爸爸消停了。她还是不停的骂。不一会儿，又把爸爸惹急了，便又要打她。唉！辛酸的童年，想起来都是泪呀！

        据妈妈讲，在二人复婚后，爸爸得到了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爸爸的表哥梁义山给他安排了麻城公社砖厂工人的工作。麻城公社离黄土城公社有七八十里地远。爸爸在那儿干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又跑回来了。妈妈说是因为爸爸吃不了砖厂的苦。爸爸却有另一番说词。他说是因为妈妈老写信让他回去，影响了他的心情，因为担心妈妈一个人带孩子不习惯才跑回来的。到底是谁的原因，我也不清楚。不过，那次机会对于爸爸来说，的确是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砖厂好多临时工最后都转正了，进入编制，享受体制内的幸福与温暖。爸爸当时如果不回去的话，凭借着表哥梁义山的关系，转正自是不成问题。要知道，成为一名正式工人，是那个年代多少年轻人的梦想呀！所以说，选择决定命运。命运又取决于性格。爸爸的性格里具有不稳定，不坚持的因素。这就导致他在人生面临机遇与挑战的关口很难把握好自己，会做出不利于自身发展的决定，从而影响其一生命运。

        现在想来，我爸的少不更事，多半是爷爷奶奶给惯出来的。一如爸爸妈妈对我小时候的娇惯一样。爷爷奶奶把一个惯坏了的儿子交给我妈来组建一个小家庭。结果是妈妈用了一生的时间帮着爸爸成长为一个有责任心的丈夫和父亲。爸爸妈妈把我娇惯到18岁，结果，生活又要让我重新补齐落下的劳动课。

        在黄土城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前，爸爸一直是大队的柴油机技术员。后来，黄土城公社有了第一台拖拉机。爸爸又自然而然的成为全公社第一名拖拉机驾驶员。凭借着柴油机维护技术和拖拉机驾驶技能，直到分开队单干，爸爸并未受过什么农地苦。1983年分开队单干时，爸爸已经35岁了。

        刚分开队时，爸爸是真的不适应那种劳动状态。我记得，单干前几年，春季耕种还好，毕竟是拖拉机的任务重一些。爸爸只需要开车就好。只要一到秋收季节，我爸准得提前闹腰疼，或者就是把柴油机拆开来，一天天的蹲到那儿修理机器。往往是妈妈一个人下地干活儿。后来，大哥二哥年龄稍大一些，也能跟着去收秋。收割庄稼是最累人的活儿。我现在想起那时的情景都觉得腰疼。在吃苦受累这方面，我最佩服妈妈。她从14岁就下地干活，小小年纪挣一个成人的满工分。直到现在她老人家仍然没有脱离劳动。老两口还种了十来亩地。

        这么多年来，爸爸一直是在**督促之下，一步一步往前走，很少有过主动参与劳动的时候。也难怪，他都35岁了才正式接触劳动，内心肯定是有抵触的。所以呀，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劳动是门必修课。只有劳动才会让一个人真正体会到生活的艰辛与劳动的价值。

        1983年，是爸爸人生的分水岭。那年，他作为旧有生产制度下一名技术人员的优势消失了，开始正式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1983年，也是我人生的一个新起点。那年，我上了小学。比起同龄人，我要晚上一年学。晚上学也有晚上学的优势，可能是因为要比其他同学大一两岁的原因，在班级里，我的学习成绩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处于领头雁的位置。

        之前，因为性格懦弱胆小的原因，第一次去学校，一节课没上完，我就做了逃兵。那会儿，学校还在我家房后边。第二年，新小学建成，在黄土城村最南头，我不得不去上学了。去了之后，我才真正了解到，上学原来有那么多的快乐。六年的小学时光带给我的是无比纯真的情感和一生的美好回忆。

        大江、利子、大军、老保……这些天真可爱的小伙伴儿们开始进入我的生活，当然，还有那些点亮我童年时光的小女孩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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