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年旧恨
        盛夏的夜总是短暂，寅时为过便东方吐白，火红的旭日随时都会跳脱出来。青云镇前后不过十几条巷子，全镇百十户人家都还在睡梦中，浑然不知镇子里来了许多衣着怪异的骑士，正盘桓在镇内每条街巷上，镇子仅有的两个出入口更是守卫森严，个个佩剑悬刀，面目狰狞。

        吱呀一声门轴转响，临近东镇口的一户人家开了角门，从中走出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妇。那老丈看年纪已有七十岁，驼着背，步履缓慢，腋下还夹着柄扫把。身旁的老妪更是显老，身躯都缩作一团，吃力的提着一个被布遮盖的竹篮。彼此搀扶着往镇口走去！

        还未出巷子早被两个提刀的骑士拦住，其中一个以刀为指喝到:做什么的，那老妪被这声断喝惊得抖如筛糠，老丈还显镇定，连忙向马上人施礼，声音嘶哑着道:小老儿家境贫寒没什么值钱物件孝敬众位大王，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显然是将这伙骑士当做山贼响马了。

        那骑士目光如刀打量了老夫妇几眼，沉声道:这么早外出要去哪儿？老丈面露苦色凄然道:我那儿子前几年不幸溺水而死，便葬在镇东的坟地，昨夜雨下的大，我这老婆子心事重重，非要去儿子墓前打扫。说着晃了晃手中的扫把。

        那人面如凶煞跳下马来，忽然一把扯过那老妪手中的篮子，揭开细看，见里面果然装着香烛纸钱之物，这才神色一宽，哼了一声将竹篮丢下，自行上马去了。

        老夫妇连忙拾起篮子步履蹒跚着继续前行，不多时便出了镇子。眼见离那些骑士越来越远，提篮子的老妪终于长叹一声道:我们脸上涂的是什么？他们便认不出了？音色干哑，居然是展昭的声音。

        那老丈自然是林云儿假扮的，她低声道:这种易容术公子无需知道，也全赖这些人守了一夜心力憔悴我们才能侥幸过关，只是……她回头望了望宁静的小镇，叹道:若我们就这般悄然离去，恐怕全镇百姓要受牵连。

        展昭愕然道:你真的要把他们从镇里引开？林云儿不语，领着展昭往东行。镇东左侧是天目山，有一座木桩桥架过河直通山路，二人到了桥头，林云儿抬眼打量山巅，忽然问道，公子对山路可熟悉？她见展昭点头，便沉声道过了桥只捡林木茂密处走，切不可驻足，快！声音虽轻，语气却急。展昭不明其意，只有言听计从，几步上了桥发足狂奔，须臾间已离对岸不远。

        但见林云儿缓缓回身，猛的拆散手中的扫把，一对封在鞘中的刀便从中抽出。那刀鞘铸成一弯怪异的弧度，却有一根红色的长弦扣在弧弯处。散落满地的竹屑中还夹着两捆漆黑的长箭，林云儿面色凝重地拾起箭矢搭在弦上，运力拉满，顷刻间这弯刀竟已化作一把硬弓，箭镞指处正是镇口一名骑士的背心。

        弓弦迸响，箭已离弦，化作一道乌色流星，不偏不倚正中那骑士左肩，箭势之劲竟洞臂而出，将那人生生射下马。紧接着箭发连珠，接二连三有人落马，惨叫声凄历震耳，此起彼伏，镇子内外立刻声势大乱。这些人都是耳目犀利的，惊变乍现便看清了远处的林云儿和已奔上山麓的展昭，旋即呼啸而动，马蹄隆隆直奔桥头冲来。

        林云儿一击得手不敢耽误，飞身上了桥，遥望着展昭的背影赶了上去，只几个起落便到了展昭身侧，为防追兵放箭便一把揽住他矮身进了灌木丛。待回过头时，却见追兵已有十几人上了桥，可到了桥的中间位置，忽听“咖嚓”一声巨响，木桥崩坍竟断成几截，桥上连人带马纷纷落水，溅起滔滔水柱。剩下的人只能勒马桥头怒骂不已，可终归是训练有素的，稍一迟疑便纷纷拨转马头顺着河道寻找浅滩处去了。

        她正在纳闷，却听一旁的展昭嬉笑道:这桥早年间坍塌过，虽重新修筑，镇里人用车马运重物时，宁肯绕远也不敢从桥上走，方才我过桥时拔了几处木楔和铆钉，乱马一跑果然便塌了。林云儿闻言也忍俊不禁，暗叹这孩子虽难当大事却也诡计多端，拉着他像山巅处攀援而上。

        零碎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洒落满地，将氛围衬托得十分忧郁。林云儿疲惫的倚在一棵大树坐下，用贴身的匕首将一只野兔血淋淋的切成几块，再剥去皮骨和内脏，能吃的只有窄窄的几条肉，血腥味令人作呕。

        展昭吃光了她随身的干粮，此刻正枕着一块青石呼呼大睡。这几日间他们翻山越岭走出几百里路，其间展昭大耍孩子脾气哭闹不断，亏得她恫吓和劝慰，软硬兼施才走了那么远，此刻稍作停歇，这疲惫感立时象山一样压下来。为藏匿行迹，火是万万不敢生了，侥幸猎到的野兔之类的也只有生吃。当年林云儿随夫人远赴沿海，身经百战出生入死，绝水断粮之事是很寻常的，茹毛饮血的光景也经历无数，然近年来班师故里，一身功夫虽没扔下，可毕竟养尊处优惯了，如今手中的一块生肉仿佛比毒药还难以下咽。她酝酿半晌，终于试着咽下一块看上去嫩些的肉用力大嚼起来，满嘴立时腥涩难忍。显些呕了出来，可她还是逼迫自己咽下，并将几条兔腿尽皆啃光。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空着肚子便没了力气。展昭翻了个身，醒过来看了一眼满嘴血腥的林云儿，似乎有些过意不去，打着呵欠说:我来守着，你去休息吧。她舔了舔唇角的血迹，摇头道:公子若歇好了，我们这就赶路吧

        展昭一脸苦楚的揉着双眼说追杀我们的人到底什么来历若是倭寇他们如何能穿越沿海边防，而且又精通汉话。林云儿侧目道:我也猜不准是谁，但其中却有精通东瀛武功的高手，兵器上也辩的出，据说倭寇初犯我海域时，曾重金收拢了一批作恶江湖的武林败类，称为血杀团，其中不乏一流高手，专司暗杀探秘之事，或许今日来的就是他们。不过……她轻叹道，若是这样最好，至少可以断定不是朝中奸党派来的爪牙，否则恐怕湖州城也不安全了。

        展昭愣了愣道:我们要去湖州，林云儿手撑双膝站起身道，追兵人数众多，却还不足以搜山，这天目山山脉通达，临街十几个郡县和村镇，但都不是安身之所，唯有湖州府有兵马守卫完备，我们若赶在今晚关城禁夜之前进城才算平安。

        展昭瞥了眼她手边的双刀，笑吟吟的道:你的功夫是如何练就的。能传授给我吗？林云儿面色微喜，我的功夫偏走阴柔不适合你。公子若肯习武，等回到家以后，夫人她自会寻名师指点。他日若能子承父业戍守边疆，实乃社稷之幸。

        展昭动容道:你不过比我年长几岁，心中却装得下社稷，刀上更沾满血腥，这是喋血沙场杀人如草时学会的，还是死在你刀下的冤魂说的，林云儿面色一寒，雪亮的眸子里仿佛藏着两把钢锥划过展昭的脸颊，口中淡淡的道:我生在福州郊外的村落里，十三岁那年倭寇呼啸而来，奸淫掳掠屠刀血染，我的父母乃至全村乡亲无一人能幸免。他们将刚出生的婴儿挑在刀锋上取乐，将全村的女子剥去衣衫聚在寸头，却将村中壮男逐一吊在树上用竹签撑目，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如何奸淫自己的妻女，然后再逐一斩首……她声音忽然发颤，唇齿间似藏着汹涌的仇恨和凄惨，听得展昭脸色也苍白起来。

        她冷笑着继续道:我能活着并非我幸运，而是他们将我掳回充做营妓，终日任人恣意**，却连死的权利也无。直到半年后刘夫人率军攻破一座浪人营才将我救出，问明身世后便传我武艺，授我大义，从此随着夫人征战海内，经历百险千劫。这对新月刀虽饮血无数，却从未伤过半条无辜性命，我的刀下没有冤魂，只有恶鬼！

        展昭越听越惊，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冷若冰霜的孤傲女子竟有着如此悲惨的身世，木讷半晌才略显愧疚地道:你原本无需向我倾诉私密，我既肯随你同行自然是信得过姐姐的。

        这声“姐姐”似乎很是受听，林云儿展颜柔声道:不过是些远逝之事罢了倭寇惑乱多年，多少生灵惨遭屠戮，我其实是幸运者，昔日之苦、今朝之运都是命中早早造就的，公子尚且年幼，能辨明善恶是非已是大智大谋，再有夫人护佑受教必成济世之才，到那时我愿为公子牵马坠蹬，纵然赴汤蹈火却也心甘。一句话说得展昭双目发涩凝眸半晌才稳住情愫，正色道:姐姐若不歇息咱这便赶路吧。说完一骨碌身爬起来，瞄着前方的山路大踏步走去。林云儿似是颇为意外，哑然一笑拾起双刀，紧跟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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