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兰儿刚铺好了床，汽笛就响起来。兰儿正要出门看看工人们交接班，凤姐匆匆忙忙走了进来。一见凤姐工装穿着，兰儿叫起来：“不许不许，以后，不许你再穿如此难看的衣裳。换了吧，换了吧！”凤姐从兰儿这里走后，脱去乌纱绸衫裤和高跟木屐，换上工装，一身的灰头土脸，散发着阵阵难闻的缫丝味。凤姐笑了笑，马上又严肃起来。她说：“要管好厂里的一大摊事，高高在上绝对不可
。要沉下去。知道吗，沉下去！只有沉下去，才能管好事！”
兰儿说：“沉下去，就非穿戴这一身？不可思议！我二哥整日里皮靴马褂，无所事事的样子。这厂子，还不是被他管得井井有条，并不见有什么乱子！”凤姐又笑了，说：“他是少爷，你是
小姐，自然和我们不同。我是要下到车间和**一起干活的，要是平日里着旗袍，穿高跟鞋，如何干得了？你呀，还是下去看看后，再发言。走走，先吃饭再说。”兰儿随凤姐拐了几个墙角，来到了
厨房间。厨师仍是嘉武在时请来的绰号“易牙”师傅。易牙师傅烹饪手艺高超。一只鹅，居然可以做成一桌子菜。样样色香味俱全，最大问题就是不会用辣椒。一桌的菜，没一道有辣味。兰儿看着就没
胃口。易牙师傅见状，站在那里不停地搓手，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大小姐的口味。他咧个厚厚的大嘴，只等小姐的训斥。
对于这一桌子菜，不管易牙师傅如何询问，兰儿都答“好吃”。就是筷子在碗里没劲地扒拉一下，挑一点，放进嘴里，半天不向菜里伸一下。易牙师傅唉声叹气，从厨房间抱出一个泡菜坛，说
这坛菜是贺老六刚送来的。贺老六交代说，小姐若吃不下饭，就拿几个泡椒给她吃。易牙师傅说，以前小姐来看她二哥，没少在这里吃饭，什么时候见她喜欢吃辣椒？没有嘛！易牙师傅还在喋喋不休，兰儿的筷子早就伸到了泡菜坛里，眉开眼笑地说：“哇！好香的泡椒！”
土司府的泡菜，是刘老妈子的得意之作。二十岁当嫁之年，刘老妈子进了土司府，从此不曾离开半步。有一年，这刘老妈子心血来潮，做了一坛泡菜，没想到大受欢迎，一下子成了土司府一日三餐不可或缺的一道小菜。刘老妈子大受鼓舞，一坛接一坛地泡，泡出来的泡菜越发美味了。现在，这整坛的泡菜都被拿来，怕是家里立马断档。大太太得知，不知要怎么发脾气了。哎，这肯定是爹的主意！哎，这个爹呀！兰儿见了泡椒，胃口大开，一个接一个，就着辣椒，桌子上的菜也一道道吃了个遍。易牙师傅看得目瞪口呆，接着笑逐颜开，连声道：“想不到，想不到。”
想不到的，还有凤姐。凤姐的嫂子原来也是碰不了辣，有了身子后，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日三餐辣椒必不可少，不然，就把她哥吵得不得安宁。这兰儿，搞什么鬼？连鼻梁两侧，隐隐约约都有了蝴蝶斑，莫非……凤姐不敢往下想。日子过得缓慢，岁月又如飞。兰儿吃过早餐，突然觉得恶心。她走出门，一阵茧水气扑面而来，胃里顿时翻江倒海。她快走几步，扶着树干蹲下，一口酸水喷涌而出，吃的饭也吐了出来。兰儿喘着粗气，软绵绵地站起来。她想，茧水气她是不能再闻了，不如回去晒太阳吧。
兰儿有气无力回到房间，搬了张竹椅到门口，坐上去，慵懒地闭上双眼。在温暖的阳光下，她一动也不想动了。仙山琼阁、瀚海、草原、昆仑雪池高耸入云。又是这个人，又是如何追赶，怎么也追不上那人。兰儿又气又急，说：“上次我从梦中一醒来，你不就在我身边么？这一回，你又玩什么把戏？快快停下来吧。”这个人果然停下了飞驰，缓缓转过了身子。这人却是二哥！二哥七窍喷血，脸肿如鼓，狂暴风沙中双手持定欲倒欲立的一杆猎猎大旗……“二哥！”兰儿大叫一声，撕心裂肺！
凤姐赶紧轻抚兰儿胸口，忧心忡忡地说：“兰儿，你又做噩梦了。”兰儿做梦时，凤姐过来照看兰儿。她早就坐到了兰儿身边。“没呀，”兰儿懵懵懂懂半天，甩了甩头，从噩梦中清醒过来，说：“只是总觉得无精打采，这身子软绵绵的。”凤姐笑了，笑得有点勉强。兰儿强打起精神，对凤姐说：“可要说哪里不舒服，又总说不准。好烦闷哩！”“兰儿，你看我最近是胖了，还是瘦了？”
凤姐斟词酌句地说。“瘦了！”兰儿不假思索地说：“瘦了好。哪像我，吃得也不比在家里多，这身子却一天比一天胖。那几条裤子，有一半都穿不下了。”凤姐良久不语，突然说：“兰儿，你有身子了！”兰儿吓了一跳，坐起来，捂住怦怦跳的胸口，好一阵子，望着凤姐，迟迟疑疑问：“难道，是真的？”凤姐说：“你算过没有，你多久没来月事了？”兰儿想了想，又掐指算了算，说：“呀，快四个月没来了。”凤姐埋怨道：“再这样下去，肚子隆起来，满世界的人都晓得了。”兰儿下意识地摸摸腹部，又摸了摸胸口，惊慌失措，她压低嗓门说：“不要说肚子，就是这胸脯，也无端端肿胀起来了。这……这便如何是好？”“我问你一句，”凤姐认真道：“你得跟我说实话。”
“这孩子，是不是陈先生的？”兰儿迟疑了一下，默默地点了点头。“这孩子，你要不要生下来？”“生，一定生！”兰儿斩钉截铁道。这时，莲姐生孩子、死去活来的情景，突然闪到她跟前，她不禁打了个哆嗦。凤姐盯着兰儿看了半天，说：“兰花妹妹，你真勇敢！我佩服你！只是只有勇敢还不够，还有许许多多的事要准备。既要把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又不能给自己、给家人太多难堪。这话，你能听明白吗？”兰儿点点头，说：“凤姐，我兰花妹现在只能靠你了。你说什么我都听！”
凤姐道：“你得马上出嫁！”兰儿愣了一下，大声嚷起来：“你讲鬼话！我现在出嫁，嫁给谁？”凤姐道：“你看你看，我的话还没说完，你就急起来了。我不说了。”“不行不行，你说下去
。”兰儿一把捉住凤姐的手说：“只要能让这孩子体面地生下来，我怎么做都行。”凤姐苦笑道：“要你出嫁，你以为真的嫁给男人啊？是嫁给我！哎，别瞪眼，这么紧张干吗？你嫁给我，说白了，你也要当披发姑子（自梳女）！但你这个披发姑子，是假的。”
兰儿眼睛一亮，便也咯咯笑起来：“我明白了。你是让我盘头梳髻，办个出嫁仪式，然后混到你们中间，偷偷生下孩子？”“聪明！”凤姐长叹一声说：“我和十多个姐妹集资，在沱江边建的
姑子屋独门独户，那里不要说男人，就是父母兄弟也不能涉足。你在里面生个孩子，我们不说，鬼晓得。”兰儿抑制不住兴奋，说：“干脆让我爹娘，给我办个隆重的出嫁仪式，真的当姑子算了。”“
这次轮到你讲鬼话了！你真的以为姑婆屋里的欢声笑语是令人心驰神往的地方？”凤姐又长叹一声道：“凡人生斯事，莫不知有**。甘为姑子者，无不各有隐情。但为排遣忧愁，歌谈玩笑，似乐无极
。想一想，不过是苦中作乐。兰儿，我早知道，你与陈先生真心相爱。他离去，不过暂时。你当忍耐这清苦日子，等他归来，结为百年之好。你住到姑婆屋当姑子，不过是掩人耳目。等你生下孩子，谎称拾来，一切不又照旧？”说到陈先生，兰儿默默神伤。凤姐一番话，似乎又让她看到了希望。她看看凤姐，默默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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