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土司老爷一双脚高高跷在八仙桌上，一盏煤油灯搁在脚边，捧着一本线装书看得津津有味。土司老爷喜欢看书，《易经》、《论语》、《诗经》，甚至《容斋随笔》，都是他经常翻的书。偶尔也看看《水浒传》，却骂：“都不是什么好人！”现在，他看的又是这本书。看着看着，又在骂：“什么鸟及时雨，把梁山兄弟都害惨了吧。”这时，三太太慌里慌张赶到土司老爷的卧房，简直如丧考妣。土司老爷见状并没有理会。三太太火烧眉毛，站在一旁，急得连叫三声“老爷”。土司老爷才抬起头，嘿嘿一笑，说：“深更半夜，自己往我这里跑，不怕大太太又吃醋？”
这么多年，土司老爷又和三太太有了一次后，颇感意外。这女人年已四十，似乎还是个尤物。那个身材，和二十年前没两样，叫他趴上去了就不愿意下来。土司老爷隔三差五，就让刘老妈子唤来三太太，也不管自己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了，云里雾里折腾，直弄得气喘吁吁，动弹不得，才罢手。大太太早就绝经，对这种事嗤之以鼻。不过，她看不得土司老爷和三太太如胶似漆。大太太一天能不能晚垮个脸，不是“掏空”，就是“纵欲”，旁敲侧击提醒三太太，别一张老脸了还装嫩。搞得三太太一见刘老妈子往她这边走，就胆战心惊。
三太太自个儿往老爷房里跑，绝不是想那种事。她是为兰儿丫头当了姑子！听到兰儿丫头要当姑子后，她职五雷轰顶。心中暗道，老爷若知道了，还不知如何暴跳如雷呢。土司老爷听后，连脚都没有放下来，只是将书脊在桌沿上敲了敲，慢条斯理地说：“你听谁说的？”三太太急得跳脚，老爷却无动于衷，三太太就有了气急败坏的感觉，她说：“你还在这里得闲，兰儿丫头不见了！”土司老爷把脚放下，呵呵一笑，说：“伊别吓唬我，兰儿丫头在缫丝厂里待得好好的，如何就不见了。”看老爷这口气，这神态，分明知道了兰儿丫头的去处。三太太气不打一处来。这么大的事竟瞒着她！她这个当娘的还是娘吗？
“这天气不是要下雪了吗？晚上上床，我突然觉得兰儿丫头的被褥是不是显得薄了。我赶紧下床，和小玉给兰儿送被褥。我们到她那儿一看，空无一人，只剩下一股的霉味。想必走了不是一两天了。我急坏了，找到吴先生一问，才得知她随凤姐住到姑婆屋去了。姑婆屋住的是什么人？都是姑子呀！兰儿丫头住到那儿去，莫非也是当姑子了？我赶到姑婆屋，偷偷往门缝里望，只见那屋子有如旅店，十几十二名姑子披头散发，乌衫乌裤，黑压压的一片！凤姐大概是什么会长，那一群姑子围着她又唱又跳。我们寻了半天，才看到兰儿丫头。她竟像是疯了，穿一双七八寸的高跟木屐，像个跳大梁的巫神，把那地板踏得咚咚响，连挂在门上的铜环门把都跟着颤……”三太太忍住气，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土司老爷听得入神，见三太太停下不说了，便催促道：“说呀，说下去。”三太太说：“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又怕扫了人家的兴，只能赶紧回来，请老爷拿个主意。”土司老爷沉吟半天，喃喃自语道：“这兰儿丫头，果真是有了。”三太太吓了一跳，急忙问道：“你说啥？”土司老爷说：“兰儿丫头果真有身子了。”三太太一阵眩晕，捂住胸口，喘了半天粗气，嘴唇哆嗦说：“不敢相信，却原来真的发生了！是谁造的孽啊？！”土司老爷深深叹了口气，说：“此人远走高飞矣。”三太太瞪着眼，想了又想，终于长长“哦”了一声，咬牙切齿道：“莫非是他？”
“谁？”“上海瘪三！”“哎，别说得这么难听。”土司老爷白了三太太一眼说：“陈先生是好人！”三太太嚷道：“好人？整日就会摆副笑脸，背地里却勾引****。这样的人，还是好人？！”“两厢情愿的事！”土司老爷说：“就像你，跨土司府当晚，就和我上床一样。”“不要脸！”此话一出，三太太吓了一跳。她到土司府，何时敢如此对老爷说话？土司老爷没有恼怒，倒是一脸的笑，说：“兰儿丫头要生个女娃。”三太太百思不得其解。这么大的事，老爷一脸轻松，好似没事一般。三太太长叹一声，说道：“你倒是乐呵呵，也不想想，这事传出去，该给土司府丢多大的脸。”“所以兰儿丫头当姑子去了。”三太太一头雾水：“当姑子与怀孕生孩子，如何扯到一起了？”土司老爷看着三太太，半天才说：“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不说别处，光河东河西两寨，当了姑子的何止十个八个。她们居住的那个姑婆屋，有谁能涉足？兰儿这丫头，聪明！”
三太太终于理清了头绪，又长叹一声，说：“也不知那个上海瘪三，哦，不，那个陈先生何时才能回来。”“年轻人，天马行空，如何说得准？但愿……”但愿什么，土司老爷没有说下去。在心里一声叹息。他愿意陈玉昆最好此刻就出现，他也明白，这只是一厢情愿。现在，那家伙还不知是在天涯还是海角。土司老爷想，抛下兰儿固然是苦了她，可他一旦出现在清水镇，定会有人通风报信，捉走了砍头。到时候，不但苦了兰儿，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成了遗腹子，更加可怜！唉，等过了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再回来也罢。总之，土司老爷觉得陈玉昆不是无情无义的人。他的心里，定然还装着兰儿。三太太等了半天，等不来土司老爷的下文。心中暗道，这个陈玉昆若是不回来，兰儿抱着一个孩子，真当一辈子姑子？这如何是好？想想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就要出家当了尼姑，三太太不禁悲从中来，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往下滚落。土司老爷“咦”了一声，说：“如何说着说着就哭了？”三太太一边呜呜地哭，一边说：“那帮姑子，我还不清楚？别看她们整日里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心里还不知如何悲苦呢？”土司老爷劝慰道：“你以为兰儿就真的一辈子当姑子？一旦生了孩子，她就可以回来。何况陈先生回来，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结为夫妻。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那生下的孩子怎么办？”三太太停住哭，反问土司老爷。“嗨，这还不好说，让凤姐她们先养着。大一点，找个机会就说捡回来的，不就行了？像拾来子，怎么来的，难道你忘了？”三太太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她双肩抖动着，一耸一耸的抽泣。心想，兰儿和娘的命一要苦，生下个女儿，也只能以捡来的名义走进土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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