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好言慰娇脆月季心
  （顺治十六年四月）忙至夜深，吴三桂才返回内院，瞥见东边厢房烛光尚亮，遂移步过来，在门外轻声唤道：“夫人还没睡么？”陈圆圆正坐在窗前绣着青纱香囊，便起身说：“是王爷来了，快请进。”吴三桂推门而入，见陈圆圆依旧如常装扮，并未卸去脂粉钗环，这才知道实情，心怀不安地凑上前去：“何苦等着我？”陈圆圆故意娇羞地说：“王爷切莫多情，妾身只想做些针线，谁知王爷会来。”吴三桂淡淡一笑，拿起青纱绣件，疑问道：“这么晚了，只为绣这个？”陈圆圆解释说：“王爷身上也该带个香囊避邪秽。”吴三桂恍然道：“下月初五日是端午，竟是我忘记了。”陈圆圆低首含笑不语。吴三桂细观囊身图案，只有面部和双耳，于是猜道，“这是在绣老虎？”陈圆圆摇首笑说：“原本是只猫，才刚绣了一点，难怪王爷看不出。”

  吴三桂劝道：“天色不早了，眼都花了，夫人劳乏一路，也该休息了。”说罢回头望望床帐，正巧瞧见梅花几上各色香包，吴三桂打趣说：“夫人这是把外面花园子都搬进来了。”陈圆圆摩挲着花瓣，怅然道：“应当为花找个归宿，否则花去何处？”吴三桂随着说道：“是啊，若无夫人照料，花去何处？”陈圆圆拿起刚才那件红纱玫瑰花包，说道：“妾身先伺候王爷浴足，然后再睡。”吴三桂忙推辞说：“夫人也劳累一日了，这如何使得？”无奈执拗不过，只得答应。

  茶房丫鬟送来热水之后便退了出去，吴三桂坐在床上，双腿垂下，陈圆圆服侍脱去靴袜，动作轻柔得如微风拂过，直撩人心扉，然后亲手触水试探温度，觉得合适，才拆开香包，说道：“妾身在路上采了些玫瑰花瓣，一直留到现在，幸好尚存馨香，又能畅通气血，给王爷浴足，以解日夜军务疲累。”然后纤手一挥，将花瓣撒入盆中，花包中尚存一片玫瑰，陈圆圆随手将花包放在身后小几上。

  玫瑰红妆纷纷飘向仙池，起初静默羞赧，随着水珠溅落，渐渐清推涟漪，荡漾开来，其姿或浮或沉、或立或旋，相互融和，交连成舞，随着香珠弥漫，更有浓浓芳香沁人心脾，吴三桂将双脚匆匆放入水中，顿时花瓣激荡，蒸腾热血，全身畅快。

  看到夫人俯身替自己揉搓双脚，吴三桂面有愧色：“夫人自己奔波劳累不说，还做这些小事，让我如何过意得去？”陈圆圆微微一笑：“王爷是夫君，妾身是侍妾，理当如此，况且这又是在内室，王爷不必太过客气。倘若到了外边，还望王爷放尊重些为好。”吴三桂疑惑：“夫人这是何意？”陈圆圆直说道：“方才在府门外，王爷竟有些失礼了。”吴三桂拍着脑门说：“原来是为这件事，让夫人受惊了。”陈圆圆语气和缓：“妾身只是提醒王爷，在外还是循规蹈矩些好，切不可落人话柄，难道王爷还想让那些文人再添上几句么？”吴三桂沉默片刻，又略作辩解：“原本安排夫人在罗次住上一段日子，实在没料到夫人会突然到来，一时激动，有些失礼了。”陈圆圆陈说：“妾身之所以选择暗夜悄悄前来，不愿兴师动众，就是怕流言蜚语再起波澜。本来连应麒也不想惊动，无奈他听说了，执意要来护送，所以也只得如此，王爷万不可因这件事再次责怪应麒。”吴三桂微微颔首：“还是夫人思虑周全，我不为难他。”陈圆圆微微一笑：“多谢王爷体谅。”吴三桂搂着陈圆圆说道：“只是辛苦夫人了。”陈圆圆娇声说：“月圆之夜，理当团聚。”

  支起窗屉，侧见夜景，十六之月，依旧圆如玉盘，悬于天际，月光皎洁，将夜空映射得分外澄澈，再加上微风袭人，好一似清凉境界。吴三桂携陈圆圆在窗下驻足良久，吴三桂笑问：“喜欢这里么？”陈圆圆柔声说：“哪里都好。”吴三桂慨叹道：“从关外到云南，打了一路仗。现在看来，还是昆明这个地方最好。”陈圆圆深一步问道：“王爷是想在这里久驻？”吴三桂深邃一笑：“若能率军长期驻镇于此，自然是件好事。”然后放下窗屉，细细叮咛道：“明日一早我照例去军营，到时就不搅扰夫人了。这两天好好歇息，调养身子，香囊留着闲时再绣，不可太过劳累，平时照常用饭，不必刻意等我。”陈圆圆笑着一一答应，吴三桂这才出门往正屋去。

  次日鸡鸣时分，吴三桂早早起来洗漱，胡乱噎上几口吃食，便急忙出门了，并未惊动太多旁人。今日除了要去北边军中，还要到南边衙门议事，云南久遭叛乱，各种势力混杂，清军自年初入滇，至今不过四个月时间，所以军务异常繁琐，大事小情也令人应接不暇。

  依着王爷吩咐，陈圆圆起居规律，三餐有序，平时就待在外堂或是书房，遇有文书送来，便知会幕僚方光琛前来商议，一般信件搁在案上归好类，若有紧急呈报，方光琛直接派遣侍卫送达军中，凡是皆处理得当，不曾丝毫遗落，吴三桂则一直留在营中理事，直至傍晚才回。

  烛影闪动，陈圆圆正在光下做着绣活，见吴三桂提着一包东西进来，忙起身让道：“王爷回来了，快请坐，妾身去倒茶。”吴三桂把东西放在身侧，双手接过茶来，笑说：“猜猜这是什么？”陈圆圆遂含笑坐在对面。吴三桂边打开包纸边说：“夫人喜欢玫瑰，云南当地人会做花饼，我就让手下人弄来些玫瑰饼，好给夫人尝尝鲜。”说罢便拿起一块递到嘴边。陈圆圆接过来，欣慰地说：“王爷心思真是越来越细了。”吴三桂陪笑说：“在夫人身边耳濡目染，早就学会了。”

  玫瑰花饼，酥软可口，回味香甜。陈圆圆细细品尝着，忽又想起官兵们，便过问：“现在大军齐聚云南府，粮饷可还够用？”吴三桂将眉额一敛，说道：“确实不太够，云南土地贫瘠又逢连年战乱，本就供不应求，再加上十万大军陆续涌入，虽说军队已经分驻在昆明、富民、罗次、宜良各处，无奈兵士众多，现在各处嚷嚷着缺饷，如若再有投诚官兵陆续归降，粮饷更是捉襟见肘。”陈圆圆关切地问：“就现在这些粮饷，还能支持多久？”吴三桂言说：“如果只是藩旗兵，用个两年也不成问题，可现在还有两三万绿旗兵和投诚兵，现有米豆麦也只够维持半年，外边还有残明势力，兵力在五六万，假若那些人陆续归降，又得养活他们，咱们顶多也就再撑三个月。”沉吟片刻，愁眉说道，“我担心一旦出现缺粮，投诚官兵极易发生哗变，后果将不堪设想。”

  陈圆圆顿时哽噎住喉咙，难以下咽，神情震惊地想说些什么。吴三桂急忙起身递过茶来：“我说这些做什么，吓到夫人了，快喝杯茶压压惊。”陈圆圆撂下玫瑰饼，叹道：“前方官兵尚且饥饱难料，妾身却在这里吃玫瑰饼享受。”不觉淌下泪来。吴三桂忙安慰：“其实也没那么严重，滇省荒乱至此，朝廷岂能坐视不管？必然从其余各省筹集军饷，只要饷银解到，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再说了，咱们官兵又不是傻子，还能让自己饿肚子不成？”陈圆圆依旧啜泣不止，指着玫瑰饼质问：“刚说让手下人弄来，什么叫作‘弄来’？是靠偷还是靠抢？”吴三桂自悔失言，软语哄劝：“当然是花钱买了。”然后态度认真地说，“我一直告诫部下，在这个节骨眼上别动百姓东西，咱们初来乍到，上上下下都得先哄顺了，以便在这块地方待得长久，夫人为何不信我？反正我早把命令下到了，一旦手下人有违背，我先处置了他们。”随后补充，“倘若夫人还不相信，我这就把手下买办叫来，连夜让夫人审问清楚。”陈圆圆止住了泪，才开口说：“不必了。”连哄带骗终于哄妥当了，吴三桂长舒一口气，喊来珍儿帮忙解劝。

  来到书房，吴三桂依旧心有余悸，立刻叫来方光琛嘱咐：“夫人现在搬来府中，女人家又容易多心，不应知道太多军机，以后我外出这段时间，方先生就守在书房，我会嘱咐侍卫把所有文书都直接送到方先生这里，记住，不管外边形势多么紧张，一律要瞒住夫人，尤其不能提缺饷，就说新粮饷正在陆续解到，千万不可令夫人担忧。”方光琛心领神会，连连答应：“明白，今日确实有几封书信提到欠饷，我没敢让夫人瞧见，直接当做急件转给王爷了。”吴三桂恍然一笑：“原来如此，我还以为缺饷搅得多严重呢，以后方先生就多费心吧。”一切安排妥帖，吴三桂这才回到陈圆圆身边，二人一同就寝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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