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营救安香（三）
        江南俗尚鬼神，业巫者率多巫女。她们行迹诡秘，又渗入生活，备受民众积极崇奉。女巫以仪式吸引乡人，关键环节是灵魂附体。比如这次，女巫们纷纷入场，大家沐浴清洁后便好奇地围了起来，请她们作法。一个巫女，头上戴着花环并抹着厚厚的夸张的胭脂，人们说她能够给人去病消灾。只见她先点香烛默祷一番，然后一本正经的烧香化黄表纸，口中念念有词。不久，眼睛一翻，腹中一阵怪响，就和失去了知觉的疯子一般，带着奇怪的仿佛另一个人的拖得很长而带哭的声音唤叫起来了。另一个女巫，在鬼神魂灵召来后耳朵能够连续抽搐三次，说话的时候压着喉咙像猫叫。掌握通灵的女巫们常常自然而然地被诱引而陷入一种迷乱状态，不过更多时候是在伪装，比如，混入其中的王贞仪。在这个时候，所有人都相信巫女们已经被带离了这个世界。

        仪式的下一个环节是口头仪式，大家对女巫寄予厚望，迫不及待地指望得到“不足为外人道”的信息。上次有个年青女巫被菩萨上了神，像疯妇一样癫狂，替代菩萨唱出了许多话来，还管观音叫大哥，要求大家重修乡庙。村民们的心被恐惧迫成了虔诚，谁也不会想到这些疯癫村妇的作用。

        澹香堂则尽量避免发生这类事件，他们只愿和一些看上去体面的巫女来往，主要是与仙女们和诗，以及询问前途，并请茅山道士来主持。无论如何，巫女们所说的大家都洗耳恭听，反复回味。此次，一个女巫喃喃作腔：“哎呀，我乃白罗天女阮生生，净室里没有我的神像呀。”几个人连忙挂起来一个白衣仙女的画像。“哎呀，只有百花祠没有花神庙啊。牡丹公主不胡来呀。”众人面面相觑连忙说，“那就捐些银子盖一间吧。”

        “身兼鬼神，操纵一切”。躲在巫女队伍后面的珞珞看不过，嘟哝了一句。朱元明也摇摇头说：“道教典籍《道法会元太上天坛玉格》有明确记载：一切上真天仙神将，不附生人之体，若辄附人语者，决是邪魔外道。”主持的道士嗔怪地瞥了一眼朱元明，说：“扶乩一事，皆灵鬼依托扶者之智识而为。儒教儒经与道教道经的撰写，或与神仙的问答都常采取此法，扶乩的成果要依据文化修养之高低。《上清经》、《太乙金华宗旨》、《唱道真言》、《吕祖全书》、《关帝全书》、《大成捷要》、《古书隐楼藏书》不都是上乘之作？”朱元明说：“南北朝以后，大量的谶纬书出现，道教法师们承袭其技，扶乩降笔，依托神灵造作的道教经书开始大量涌现。此后朝代占卜扶乩之风愈盛，伪托神灵之作，在现存道经中占有相当一部分。”那边，主持的道士说：“那是你不知道我们茅山的扶乩手法，为陶弘景所创，确有所凭附，绝非假托幻术。”

        言毕，请仙扶鸾正式开始，有正鸾、副鸾各一人，另需唱生二人及记录二人，合称为六部（三才）人员。他们运用一Y字型桃木和柳木合成的木笔，而在默认的沙盘上，由鸾生执笔挥动成字，并经唱生依字迹唱出来，经记录生抄录成为文章诗词，最后对该讯息作出解释，就说是神灵的指示，是灵验的经文，要人再根据指示去办事。

        凌波仙女张翠涟降乩后，梦觇说，敢问戊辰会试，示题。乩仙书“不知”二字。梦觇再拜，求曰：“岂有神仙而不知之理？”乩仙乃大书曰：“不知不知又不知。”众人大笑。旁边小巫女咳嗽了一声，说：“你们好好回去琢磨吧。上次甲午试前，秀才求乩仙示题，仙书“不可语”三字。你们不懂，再求，乃书曰：“正在不可语上。”你们更加不解，再求仙明示之，仙书一“署”字。后知道题是“知之者不如好之者”一章。”珞珞讪笑起来，心想：好一个以“不知”为“不知命”，以“不可语”为“不如好之”，“署”是四个“者”，这些虚化之词都与考题应验了。如果实在应验不上，乩仙说的“不可语”也算是实话。

        白罗天女阮生生向来招摇，不甘居于人后，最先作起诗词：

        “初遇心动四月春，花绽柳条新。

        锦山秀水远连云，蝶飞燕舞、蝶儿也逢君。

        五色裙，轻歌一曲好风熏，美景良辰。

        小院庭深不染尘，才子俏佳人。

        淋漓笔墨赋诗文，一壶老酒、一笑翠眉颦。

        有缘人，相约此生不离分，情意长存。”

        望着女巫娇俏讨喜的表演，几个才子们连连点头。但心里已经对这些脂粉词句意兴阑珊，毫无新意。

        这时，一个浓发覆额，娇小玲珑的巫女脱颖而出，虽衣着银白，但娟好如玉人。她声音清泠，悦耳可听，应着音乐的节拍，缓缓唱到：“怅前事，总伤魂。谁识我？花神暂贬。”众人一愣，心想这是唱得哪一出？珞珞赶忙一个舞步上前，假作哀婉凄楚状说：“我是梅花仙子梦娘，曾因遭劫难贬为牡丹公主佣者。公主遇人不淑，嫁与粗陋的柳絮郎君。不但如此，坏事接踵而至，因得罪嫂嫂王母，又被贬落凡间，至今不知所踪。”“清音长伴笛声随，懒顾花丛却惹悲。目送游云从此过，心怀故地泪空垂。”王贞仪天生善音律，咿咿呀呀的唱腔和专业的巫女不相上下。珞珞金绸迤逦，腰肢旋转，跳起了敦煌飞天舞。众人虽然觉得精彩，却也有些意外。

        “你真的是百花仙子牡丹公主？我倒觉得自己认识的一个又名庄青的女子更似是神女。”子龄嚷着说。

        “是呀，估计是装的吧。”众人表示怀疑，尽管记忆力超强的王贞仪在表现上没有任何纰漏，但是号称是大仙女的巫女早已不在江湖多年。珞珞还是强装下去：“牡丹公主在此，不得无理。”珞珞取来蜡烛，似在王贞仪身上划了几下，王贞仪摊开两手，只见手心上冒出火苗，而她则面不改色。“闪闪发光，果真是神仙下凡。”众人都怔怔发呆，只见牡丹仙子手上那火焰的颜色一会儿是红色，一会儿是紫色，还有白色，蓝色等等不同变化。王贞仪说：“你们胡作非为，愚蠢贪婪，不识善恶。”众人立即跪下，梦觇说：“我们哪里错了，还望仙女指条出路。”王贞仪说：“你们无视安香心意，逼迫她作人妾室，我此次过来就是向你们讨伐。安香本是海棠仙子下凡，为报书生赵闇叔诗词歌颂之恩。”震飞吓得屁滚尿流，“我会对安香好的。不，公主，我回去就把安香送还了，再给她一笔嫁妆。”王贞仪依然高高在上：“你若不做，必有大难，恐怕一对儿女也被牵连。”被提及儿女，张震飞额头直冒虚汗，嘴里说着：“感谢公主指示，小人有错”。史震林说：“公主，既然来了，可否再问一事？我今生能否考中进士？”王贞仪说：“但要心无旁骛，一心求学，定能考中，快了快了。以后还可为官。”

        张如易忽然大叫，随后捂住耳朵大声嚷叫起来，然后蹲在地上又开始打滚儿。众人觉得这女人实在古怪，就嗔怪她惊扰神仙。王贞仪心想，到要趁此机会好好整治一下她，就偷偷从袖口里倒出一些粉末到嘴里，仰起脖子，然后对着珞珞递过来的蜡烛开始喷吐，结果，由于火药配比问题，一声巨响，火龙变成了爆炸。再看始作俑者，变成了大黑脸的王贞仪，披头散发妆容尽毁，珞珞耳朵都要震聋了，脸色乌黑，两人面面相觑。珞珞说，砸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大多数人没反应过来，可是张如易却一个激灵，大喊：“原来是她们！不要放过那两个淘气孩子。”随后她捏了一把张震飞，说：“还不把她们给拿下，由着她们在这继续糊弄吗？”张震飞虽然有些困惑，还是准备让下人围住两人，想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珞珞看到有那么十几个汉子要抓她们，紧急关头，打开了暗藏于身后的卷轴，拔出了连珠火铳，她的脑子一片空白，脸涨的通红，浑身滚烫，急中生智还是丧失理智，她自己也不清楚了。她声色俱厉地说：“谁敢过来，我一枪暴了他的脑袋。”人群中有人说：“哎呀，是自来火枪，能杀人的。”很多人下意识的退后了，另外有几个壮汉说：“还跟我玩粗的，我就不信咱这老拳干不过这小玩意儿”。珞珞说：“你别过来哦，我不是开玩笑的。”她不知哪来的胆子，冲着上面开了一枪。没有打中人，只是供奉几代的巨型关公像被打得细碎。那清脆的响声，甚至有些好听，又似泥关公的哀嚎，只见泥巴四处飞溅后消失的无影无踪。好多人吓得腿都软了，只想多生出一双腿来赶紧跑了。人群中又有人说：“莫怕这妖女，这火枪只能打一下子。妖女，你那里面没有火药铅丸了，赶紧束手就擒吧。”话音刚落，只听见砰砰砰砰！好几声响，似乎在抗议刚刚那人的言论。珞珞不知连发了多少子弹，澹香堂内所有偶像，观音、菩萨，土地神等等，有名的没名的各路神仙的雕像全被打烂，场面一片狼藉。“还好，里面有28发子弹。”珞珞暗自庆幸。“哎呀，不好了，香坛倒下了，小心走水。”人群中又嚷闹起来。王贞仪力气不小，拽着珞珞赶紧趁乱逃跑。珞珞此时正在亢奋中，这一仗打得如此痛快啊。只要勇敢。

        两人甚至还回了一趟默尘斋，拿了行李再跑。珞珞说：“我们这样子肯定没办法跑回江宁。不如先到茅山上避一避。”王贞仪说：“这也是好主意，如果他们醒悟过来肯定会找到我们。““不，绝对不会的。我们走水路，沿着溪流直上。”“啊？那样行吗，岂不是很危险，还有瀑布，我们怎么爬啊”“水路是条近路，我觉得这天地万物被造得很是合乎我们使用，肯定有办法的，走吧。”王贞仪也只好同意。其实，珞珞也有别的心思，她想物归原主，把这火器还回洞中，不然，一旦报官，是容易查到她们的。

        果然，澹香堂被下人们收拾了一个晚上。女眷们纷纷赶来，看着虔心敬拜的神灵朽坏，口中喃喃着：“阿弥陀佛”，心里七上八下，已乱作一团。直到张修园到来，大家才冷静了下来，定了定神，把扣留下来的几个巫女带来，仔细询问她们，这梅花仙子和牡丹公主的来历。一个小巫女带着哭腔说：“以前从没见过那个牡丹公主，以为她只是个小裁缝。今儿看来肯定是骗我们的，不知道哪个野路子的巫女，来套我们老牡丹的话，想得到百花仙子的附身。我亲眼看到老巫女调教过那个小裁缝，也不知使得什么法子让老巫女苏醒过来。”“是呀是呀，那个腰段儿极好的梅花仙子看着根本就不是巫女，估计是舞妓。”“如若不认识，那她们怎么混入你们中间？”“我们也没数，这节气好多巫女都被别家请走了。我们人少了好几个，只以为是找来替班来的。”巫女们其实也是普通村妇，整日稀里糊涂的。张如易说：“我知道她们是何方神圣。正是史震林从江宁带来的两个小丫头，不信就派丫鬟去默尘斋一看，两人是否还在？”史震林暗道，不好，果真是她们，但是还得拼死保护这两个官家小姐呀。他赶紧圆场：“不用去找了，两个丫头早就被我送走了，本来我想着明天骑着快马也能赶上她们呢。”张如易不依不挠，派了丫头去找，结果丫头说，人和行李都不在了。史震林这才长舒一口气。梦觇说：“那她们是来干什么的？不管怎样，先去报官吧。她们竟敢私藏、私造火器，这可是禁例。以后没准儿要造反哩。”“告官？我们并无人员伤亡，如何定罪？你们在这里请仙儿，该如何解释？朝廷的禁款十条中，不就有师巫邪术敛钱惑众？我们自己去讨罪不成？”张修园斥责了二儿子。“是呀。这泥菩萨，泥关公都不能自保其身，如何保护咱家？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子龄说到。“还是子龄出息，你看看你，不知道好好看书学习，在这里和这帮装神弄鬼的人混在一起。”“爹爹，白居易、陆游等大家可以找仙，为何我不可以？我们家祖祖辈辈供奉的这些神仙就这样一个个被毁，才是莫大的羞耻啊。”“想当年，江苏巡抚汤斌发动过禁毁“淫祠”运动。苏松有五通、五显、五方、贤圣等祠。汤斌认为是荒诞之说，将祠中“妖像”尽数查毁，但他深知吴中师巫最黠而悍，非常担心在离任后更议兴复，遂请赐特旨严禁，勒石山巅；令地方官加意巡察，有敢兴复淫祠者，作何治罪；其巫觋人等尽行责令改业，勿使邪说诳惑民听。说实话，咱家早就想去除这些，但多有拦阻，此次也算了了一桩心事。”张修园欲作罢。张震飞则叫来了安香：“安香，今日我曾说过要把你送回赵闇叔家，你真的愿意吗？我也有书，你想看就看，想写就写，十分自由。而我和夫人因指望你照顾儿女，也处处对你顺服照顾，你真的要走吗？”安香得知今日闹剧，似乎因她而起，十分羞愧难当，只说：“海棠仙子，今生生不逢时，无法以身相许，报答才子的歌咏之恩，才子心有所属，见到百花仙子，眼中有光，心中有泪。妾只求

        作好教导孩童的本分”张如易看到安香不愿意回来，开心起来，又拍起了巴掌，说：“安香啊，以后填房了可要感谢我啊。”安香狠狠地剜了她一眼，说：“我们夫人心宽大度，这样的人长命百岁。你倒是要小心，别气坏身子，早早给人让贤”。“你算个什么东西，说的什么话？”张如易又要发作，被赵闇叔拦住，“回去吧，这是人家的府宅。”人们也跟着一一散去。虽然有一小拨儿人，因三少爷仁趾气不过偶像被毁，被派出去搜寻两个女孩，只是走了很久都不见二人身影，也只得作罢。

        贺双卿作为张家佃农，当晚也来到澹香堂帮忙收拾，当她得知来龙去脉，又听到安香似乎暗中影射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就拿着自己信奉的那一套宿命论、轮回报应的道德惩罚的民俗教义来劝安香，说：“前生香孽此生猜，萍水相因缘簿岂讹？”安香反问：“这么多年来，你受尽百般苦难凌辱，以为皈依佛道就可求解脱？”贺双卿说：“我是薄命人，姻缘簿上注定偿前世孽缘。虽然姑娘有人搭救，可一旦鬼使神差地与一个男人结下姻缘，从此并头分不得了。切记，遏欲防私。”安香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自己更适合张家而已，与虔诚无关。”

        贺双卿劝完安香后，就回去打麦。野蔷薇绕岸发花，淡赤浅白，手触之，则芬芳竟日。看着陪伴自己度过四月的蔷薇花就快要落了，双卿疼惜起来，揽祍撮之，归土窗下，砌花片，成字，撤枕席，和花小眠，扫地噀水，糁之榻上，拂履徐步花隙，独笑且泪。周大旺见到后，大怒道：“败花者丑，今世丑，复败花耶？”

        双卿手捧落花，幽幽地说道：“算一生凄楚也拼忍，便化粉成灰，嫁时先忖。锦思花情，敢被锦思花情，敢被爨烟薰尽。”“还真当自己是百花神女了？告诉你，以后少和那帮巫女们学的装神弄鬼，我们家可不吃这一套。赶紧干活。”说完，打翻了花片砌成的一个“怜”字。双卿叹了口气，心里想：“如果没有《楞严经》的启发，我哪里还会在你们的虐待下，对你们越来越好呢。”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墨缘文学网;http://wap.mywenxue.org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更多完整内容阅读登陆

《墨缘文学网，https://wap.mywenxue.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