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病房 (1 / 3)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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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病房 (1 / 3)
        那天晚上,有只蝴蝶从窗户外飞进了病房。

        那个时候她正把右手藏在被子里数着念珠,从结着穗子的主珠起,她用大拇指的指腹来感受一百零八颗菩提子表面的凹陷。在这之前的六点到八点,她都在床上织毛衣,她要织的是胸前带有葵花图案的毛衣,在织到第二十针,第三十八针和第五十针的时候,需要换针法和色线,她在心里默默数着数字,直到头顶日光灯的亮光让她感到眼睛酸乏,她才把挂着四根银针的毛衣和三团线球收进手提袋里。

        手提袋是生塑料做的,蓝灰色,硬而脆,好在能够立得稳。大约半年前,那里头放着她的腹部CT片,腹部绑带和门诊开的化疗药,连同她一起被送进了手术室,又一起被送了出来,她就一直留着这个手提袋,她把它收在床左侧的柜子里,柜子也是塑料做的,材质跟床后头输送氧气的通道一样,她不用输氧,但她时常看着氧气出口黑洞洞的一圈走神,她想,假使这个病房的四个人同时需要输氧的话,这输氧的线路究竟该怎么分配氧气,是离门最近的十七床分的比较多?还是离窗户最近的二十床分得比较多?

        不过,鉴于二十床是肺癌患者,一整天都在吸氧,她想,患肠癌的十七床大概也不会计较这些。

        她数着念珠,那只蝴蝶就在她面前飘来飘去,在那之前,蝴蝶应该已经造访过二十床了。下午她的女儿来看她,特地将她与二十床之间的帘子拉上,她问,可不可以拉开帘子?一会儿化疗药水输完,她还想在天黑前织完一片向日葵花瓣,她需要从二十床旁边的窗户里照进来的夕阳,但她更多的渴望,来自于对窗外树木上葱茏生机的向往。

        她的女儿听着她的话,用眼神否定了她的想法。女儿小心地把塑料袋里的葡萄倒进深口的瓷碟里,可还是不小心漏出了一颗,她听到葡萄滚落的声音,但不知道它落在了哪儿,女儿没管那颗葡萄,她倒是一整天都很在意这件事。用瓷碟盛葡萄,是不合适的,何况她中午刚用瓷碟喝了一份鸽子汤,但她女儿找不到别的容器洗葡萄,也不在意瓷碟是不是合适,更不在意滚落的那颗葡萄,对她女儿来说,这间病房只需要偶尔造访,一切都不需要较真,她女儿唯一在意的,是二十床患者的模样——即使氧气罩覆盖了面部将近一半的区域,但那张大的嘴巴和凸起的眼珠,还是让第一次见到的人感到惊骇,更不要说由于灵魂深处对氧气的渴望,他的四肢一直处于挣扎的状态——他把仅有的力气都花在对关节的运用上了。

        她从前在大学教公共英语,出理解题时,相比较于报刊科技类文体,她更喜欢找些名家的篇章,她摘选过爱伦坡的《过早埋葬》:年轻的小姐假死后被草草埋葬,她秘密的爱人想要剪下她的一缕发丝作为最后的纪念,打开棺椁时,小姐的眼珠子突然动了——她活了过来。

        但是假如棺椁没有被打开呢?她看着二十床的模样,觉得他好像是被过早埋葬的一句躯体。氧气,最简单的氧气,是他那被癌细胞侵占的肺部最急切的渴望——虽然这氧气处处都在。他的手指头总是在眼前的空气中胡乱抓着,像在抓棺材的盖子,每一个经过的人都被他的样子吓得不浅——从他喉咙里发出老旧的凳子腿摇晃的声音,那是氧气被肿瘤阻拦后沿原路无功而返时的挫败声,他的腿关节和指关节皆呈现弯曲状,隔一会儿,他会攒点劲儿,将脚后跟重重锤在床上,宣泄着无法呼吸的痛苦。这个时候,他的护工,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就以为他是排便了,她会打开被褥,查看绑在他□□上的一次性塑料袋,假使里面有澄黄的液体,护工便会夸赞他没有尿床,假使没有,护工就很生气,叫他没事不要乱动——他的处境已经相当于被活埋了。

        她的女儿洗完葡萄回来后,将瓷碟放在柜子上面,从包里拿出一瓶免洗洗手液,抹上之后拍了拍手,又给她挤了点,她说不用了,在医院早已经习惯了。女儿坚持吃东西前要洗手——这是她过去教给女儿的常识,现在被她用来教导自己。

        女儿说葡萄对身体好,还有木耳和芹菜也要多吃,女儿没有吃,她也只吃了两个,她的胃在术后只剩下三分之一,假使化疗的药水不顶用的话,三年之后,仅剩的三分之一也免不了被切除的命运,再一两年后,经过几番药物轮换,如果癌细胞还是不幸扩散开,则要切肝切胆切□□,直至切无可切——这是她在一些论坛上看到的病友们常有的遭遇。

        一开始她不敢看论坛,她织毛衣,数佛珠,这些需要专注精神的事情,能够让她忘掉诸如“癌胚抗原”和“CA724”这些化验指数。但后来她又觉得自己需要交流——不仅仅是身理上的病症。女儿也说,妈你要常出去跟老同事老朋友见面,她就笑一笑,化疗与化疗之间的间隙,她喜欢搭公交车或者地铁,去几个街区之外的公园里坐一坐,在那里没有熟人,她能够用渔夫帽将日渐稀疏的头发遮得很好,手臂静脉上化疗药水留下的黑色痕迹,她只要穿长袖就没人看到,她会跟遛狗的人交谈,交谈时狗通常站在他们之间,拿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她,或者闻一闻她,她不知道在狗的嗅觉系统里,癌症病人是什么味道,不过狗不会思考太多,她也就不在意。

        后来她不去公园了,与人交流得越多,意味着需要暴露的就越多,她不想告诉别人她住的离这很远,也不想与别人解释她的生活,包括她曾经的工作和目前的健康状况。交谈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信息的交换,她知道,别人抛出的问题,她要找到同等的信息进行回复,她当然有话可以说,她可以告诉他们,自己那个位于枣阳路的房子是在哪一年分配到手的,在那之前,她和丈夫住在教职工宿舍,她在门后头钉了好多挂钩,挂帽子,水果和毛巾,到最后东西太多,开门时总是会掉下点东西,他们那个时候还年轻,也不管这些,掉了就捡起来。后来年纪变大,弯腰变得吃力,她也试着买一些整理类的书籍,闭上眼,她还能记起枣阳路的家,记得每一个抽屉里都放了些什么,记得跟丈夫争抢书柜的空间,她那些厚部头的字典,总是把丈夫的理论书籍挤在一边,他们的体型差距也变得跟那些书相似——她总觉得自己的脂肪层就像每年增订的字典一样,在渐渐变厚,丈夫倒是没什么变化。

        再交流下去,就要到聊到近况了:她已经退休,女儿已经成家,住在旁的区,丈夫十年前因为车祸去世。在患病之前,这样寂静的生活她大概也过了十年,她自觉能够把握好生活的尺度,她一直在种花和做一些诗歌的翻译,过去她丈夫问过她,为什么不自己写呢?她就放下手头翻着的字典,回过头来告诉正在擦拭鱼竿的丈夫,自己的生活太单调,写不出什么豪迈磅礴的作品,她偏爱庄严恢弘的史诗,可自己的生活却更有婉约的情调。丈夫去世后,她停止了翻译,只是种种花,去社区的活动处给孩子们读英文绘本。

        后来她试着逛一逛论坛,这样她可以掌握交流的尺度,她挺怕自己会变成祥林嫂。

        蝴蝶飞过她的眼前,大概是因为走廊里尚有灯光的原因,它毫不留恋地飞走了,她想,它应该会经过十八床,十七床,然后一头扎进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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