缴檐红 (2 / 5)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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缴檐红 (2 / 5)
        坪滩镇的夜晚,像蓼蓝草熬炼成的一缸子花青色浆液,里面撒了细碎银箔,闪闪熠熠,那是星辰。缸子底沉着熟睡人的梦,是一颗颗小石子儿——镇民连梦都少有柔软的时候。只有暗处的流浪猫狗还在活动,不时发出狺狺的低吠或哀叫。公路上有大卡车风电般驰过,把人们的睡眠跟所有响动碾得扁塌塌的。

        柳婆受乍暖还寒天气袭扰,一双腿总是酸痛,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过了多久,听见门外有响动。她凑近门缝一看,却是那舒青还在台阶上,侧身躺着,蜷缩起来,像条小狗。柳婆心想,这妹崽咋回事,就认准她这儿?以为她是什么活菩萨?她越想越气,打开门,把舒青拖起来,说:“你莫以为这儿是啥子**,老子还没那么好心收留个疯丫头!”她锁上门,拽着舒青的手腕,朝芭蕉湾走去。一路惊起麇集的流浪猫狗,它们叫得愈发响亮,彼此相闻,一声迭一声地传远。

        芭蕉湾离镇子大概两三公里,走小路。到了陈铁民房子前,柳婆又是拍门又是叫喊,架势惊人。舒青手足无措地站着,嘴里发出呜哇之声,不知在嚷些什么。陈铁民来开门,斜着眼问:“柳婆你发啥子癫?”柳婆把舒青往他身前一拖:“你外孙女儿大半夜在外面瞎晃,跑到我门口挺尸,啥子意思?”陈铁民嘿嘿一笑:“她又不是我陈家人,爱在哪儿挺尸就在哪儿挺尸,跟我有毛关系?”柳婆说:“你个哈麻批自己解决,老子才没空跟你扯皮!”说完便拂袖而去。

        月亮从云间浮现,像新剥出来的莲子,白里透出一点绿。柳婆手指触到及膝高的春飞蓬那毛绒绒的叶子,沾染了露水的湿凉。她听见身后陈铁民已经开始跳着脚骂舒青,说她是赔钱货,妈老汉儿都不要她,把她这个卖□□的扔在这里,让他七老八十还得照顾白痴,她怎么不死了一干二净……要多难听有多难听。随即又传来篾条啪啪的笞打声,舒青捂着嘴巴喑哑的哭泣——她连哭都小心翼翼,或许是被打得太多了。柳婆脚步慢下来,嘴里苦苦的,忽然觉得那月亮变成一颗白森森的骷髅,绿影是眼眶里的磷火。春飞蓬硬扎扎地刺着她,露水也冷沁骨髓。

        她叹了口气,回转身,把骂人的话压在舌头底下,铸轧成暗器,待会儿就要巧舌如簧发射出去。

        坪滩镇的人已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柳婆家里多了这么个傻女孩。她帮柳婆清扫房子、做饭、缴檐红时打下手,逢人也笑,那黑白分明却无神采的眼睛渐渐亮了。人们仍旧时时听见柳婆的骂声,并不比以往减弱,但骂着骂着又笑起来。大家都说,这柳婆临老倒得了个孙女。更多的人是揶揄:一个孤老泼妇,一个白痴破鞋,真是苍蝇跟屎壳郎做朋友,臭味相投。

        柳婆强悍如钢铁,对这些自然不在意。舒青则根本不懂。两人自顾自地生活着,如在桃源,不知魏晋。舒青其实也不像柳婆最开始想象中那样痴傻,她只是反应慢,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有偏差,讲不出囫囵话,却无其他疯子让人感到危险恐怖的举动。要说比较怪的地方,就是她经常做着手头的事——洗衣、择菜、汲水——会突然走神,望着天边的云朵发呆,或是蹲在地上,跟蚂蚁、蜗牛讲话。

        柳婆平时如果没有缴檐红的活路,一般会做两件事,一是去邮局问有没有她的信——当然是没有的。坪滩镇的人都笑,这柳婆多少年孤家寡人一个了,过年过节也没人来探她,怎会心心念念有谁给她寄信呢?有人说,柳婆是邻县的,年轻时很漂亮,但被男的悔婚,没脸见人,就跑到坪滩镇独自过活。这时就有人反驳,你不是说她很漂亮吗,怎么会被人悔婚?被问的人就支支吾吾:悔婚的理由可多了,谁知道男的什么毛病。又有人说,柳婆是大户千金,被家里人嫁给一个老头,她不愿意,就逃出来了。还有人说柳婆曾是县城万月楼的头牌,后来攒钱替自己赎了身,隐居乡下,粗茶淡饭度日……只有七八十岁的老人家才隐隐记得柳婆的过往,记得某个淡薄的影子。

        柳婆的第二件事就是关于那个“影子”。在她那高粱籽的枕下,压藏了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里是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儿,透着股书生气。舒青撞见过很多次,柳婆把照片摸出来,就着煤油灯细看,干枯的手指一遍遍抚摸,眼角也泛起湿润晶莹的光。但每次她凑过去,就被柳婆骂着撵走。舒青嘟起嘴,有些生气。

        八月初秋的黄昏,柳婆带舒青去邮局,才出门,就见一辆三轮车载着一车厢的兔子驶过,是镇上的养兔场要运送它们到县城宰杀。入秋的兔子囤着肥膘过冬,毛茸茸的,挤挤挨挨在一处,更显可爱。司机刘师傅开得很悠闲,一路跟相熟的人唠嗑。舒青似乎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兔子,很惊奇,发出呀呀的轻呼,也不管柳婆了,紧赶几步,追到车屁股后面。一只灰兔冲她探出头,两只耳朵抖动起来,她笑出声,用手捏它的耳朵。车却瞬间加速,舒青反应不及,仍然紧紧揪住灰兔的长耳。也不知是她力气太大抑或锁闩不牢靠,车门竟被拉开。这可好,满车的兔子都倾泻而下,肥扑扑地滚起来,像兔子的洪流。路两旁瞬间围了好多人,冲司机喊:“刘师傅,刘师傅,你的兔子跑掉啦!”众人笑得前仰后合。刘师傅赶紧刹车,冲下来,傻了眼,急吼吼叫:“快帮忙抓啊,乡亲们!”舒青倒是自得其乐,在兔子的洪流中旋转起来,感到它们柔暖的皮毛擦过自己脚踝,像陷进暮春的阳光。柳婆连忙把她死拖活拽走了,这肇事者还陶陶然呢。万一被那刘师傅讹上,柳婆才不干。

        那天之后,柳婆就发现舒青有些鬼鬼祟祟,不知在捣鼓什么。她听篱察壁,发现原来舒青藏了一只白兔,养在她房内,也不知什么时候捉来的。柳婆没说什么,心想,或许有兔子陪伴,会让舒青感觉好些吧,她是太孤独了。过了大概半个月,某个晚上,柳婆听见舒青的屋内传来嘶叫。她冲过去,发现舒青缩在墙角,脚边是那只白兔的尸体,腹部已经被裁纸刀戳得稀烂,但仍看得出来,是怀了孕的母兔。舒青手上沾满血,掩住眼睛哭泣。

        柳婆不知为何,感到一阵难以遏制的愤怒:这就是她收养的女孩?她当时还觉得舒青并不像疯子,如今看来也没什么两样。她觉得自己的信任被辜负了,一个箭步冲过去,狠狠扳着舒青的脸,落下重重的巴掌。舒青抬起头望她,眸子亮得吓人。她指指母兔的尸体,又指指自己的肚子,豆大的泪珠扑簌簌滚落。柳婆愣了好半晌,忽然完全懂得了她,鼻子一酸,将她揽入怀中。舒青浑身颤抖,终于放声痛哭起来。柳婆抚摸她的头发,说:“以后不要这样做了。你觉得自己在救它,对不对?傻姑娘,怀了孩子,不是错,也不是病,错的病的是陈铁民那些悖时砍脑壳的男人。”她最后一句说得咬牙切齿。

        之后,舒青与柳婆愈发亲近,还爱撒娇了。她也发现柳婆不仅藏了照片,还藏了许多黑白布料,在床底下的一个黄木箱里。她很奇怪,柳婆缴檐红也用不着那些黑白的啊。但她对布料不感兴趣,心心念念的只有那张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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