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掌冰 (2 / 5)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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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掌冰 (2 / 5)
        天色至暗,她的认领仍然毫无进展,好几次工作人员凑上前来,女士,请问需要什么帮助吗?女士,请问有什么体貌特征吗?毛发的颜色?头骨是扁平还是尖的?女士,身高大概是多少?亦或是有什么最明显的胎记没有?工作人员探询越来越趋于具体明确,最后措辞就像是在描摹一副雕塑。然而她还是一筹莫展。她几乎感到一种身体性的悲恸,这情绪一点点被尴尬掩埋,从耳根后烧起,然后是后背,最后准确抵达心脏,难过得不能自已。

        旁边的人陆陆续续带走自己逝去的家属,有人通过内衣残骸辨认出来,有人则通过烧焦所剩无几的皮包,有人不停喃喃自语我的孩子有好大一处纹身,这提醒了她一下,胎记,女儿不是臀部后方有一小块赭褐色吗,但这个情境下纹身和胎记都被毁坏了,她什么都发现不了。这块产自她体内的生命,如今面目模糊,诅咒一般。

        灵堂在家属的呼声之下变成二十四小时开放。她站立行走一天,感觉脱水疲乏,但仍寄望着最后一点灵感。次日清晨,广播响起来,因为有遗体被超过数量的家属指认,地检署工作人员将为指认家属抽血,做DNA检验。

        最后是基因检测救了她。她走到那个据说是女儿的棺木前,照片依然模糊不堪,除了无以显形的DNA结果,她看不出来任何迹象。

        门外响起一阵喧哗。旁边一位白发先生告诉她,外面有家属发生纷争,被工作人员拦住了。

        紧接着是填表,遗体认领承认书,火化处理同意书,空难责任调查委托书,航空公司的车在门外循环往返,等待接送家属去酒店休息。

        上帝让无辜的人受难,走出殡仪馆时,她脑子里倏忽闪出这个念头,然而自己真是无辜的人么?她说不上来。

        火化很迅速,她第三天就拿到骨灰盒离开澎湖。准备搭船去高雄转机台北,台北有女儿的朋友接应,这些都是女儿公司的人告诉她的。她这个母亲,因为是陆客,所以对这边情况不是很了解。他们都这样认为。只有她知道,更糟的是,不是因为陆客身份,只是因为她是一个缺席的人。

        像是要为了一笔勾销这缺席,她选择用乘船又转机这么缓慢的方式去为女儿善后。订票的时候助手反复给她确认,乘船需要四小时,况且最近的天气状况都不太好,可以吗?

        在这以前,她大概已经有四年没有见过女儿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前夫的葬礼上。与前夫分开后她离开女儿的生活将近二十年。她们上一次通电话也是三周前。女儿二十九岁,来台北定居后的有段时间里,突然和她开始频繁联络,那会她父亲刚离世,起初是女儿迁居有一些户籍的问题需要她帮忙,然后补偿一般地,与她的关系像是突然回到幼儿时期的粘滞,会半夜发简讯说自己的近况,寥寥几句,没有逻辑,看上去也不太需要她的回复。

        最后一次通话里,女儿说起最近负责的业务会频繁往来高雄和澎湖,说起如何坐船跨海,第一次从澎湖回主岛,因为吃了太多仙人掌冰,晕船呕吐把隔壁乘客都吓了一跳,因为呕吐物呈血红色。她听起来也觉得有点好玩。有时候好奇地多问上几句,女儿就会发过来一点随手照片。如此种种,这些天里都从脑海深处轮番泛起来。

        大概正因为这最后对话的印象,使她现在坐上这艘船——那对话里的同一片太平洋此刻就在身下。

        关于她这些年的生活呢,女儿一句话也没有问过,早年间他们没有交谈,父女俩都恨她,这断然不是秘密。想必应该知道她再没有子嗣,有一些谈不上家庭生活的亲密关系,在北方城市经营一个画廊。再早一些,二十年前,她离开前夫和女儿,也为的是去北方做自己的“事业”,刚开始还有心力和运气做一些雕塑,说起来运气是差了些,年日增长,心力也逐渐衰竭,这个行业的缪斯从来没有真正眷顾过她,非要说的话,最后接手朋友的画廊,反而是她在这个行业唯一的运气,好运气到被众人艳羡和成为谈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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