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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
        上苍最终抛弃了清。在1911年夏天,湘、鄂、粤、川等省爆发保路运动,运动在四川省尤其激烈。9月25日,荣县独立,成为全中国第一个脱离清王朝的政权。把保路运动推向高潮。10月10日晚,新军工程第八营的革命党人打响了武昌起义的第一枪。

        十一月,革命火种传至江南,鸩水县人心思动。万牲园成了两方奋力争抢之地,一则是蔡老太爷的诸多家丁,二是蒋父作为江浙财阀的一员在穷乡僻壤对他人具备雄厚的财力压制。男童抱着狮子,睁大眼睛看着大人们来往纷纷,静候着王朝的没落,静待着一个时代的黄昏将至。

        花宾蜷缩在棕熊带着泥土芬芳的巨大身躯旁,将硕大的熊掌抱在怀中,嗅着这头可怕猛兽身上那股令他痴醉、让旁人丧胆的血腥味——它刚刚掠走一只羊的咽喉生息。熊是可怖的动物,它们会在猎物还活着的时候就开始用餐。当然,在花宾这里,不存在可怕的掠食者。

        两种矛盾的性格在花宾身上却显得毫不违和——他热爱一切长着尖牙利爪的生灵,喜欢看它们捕食弱小之物的场景;同时他又是个温文尔雅的怯懦书生,文雅、文气,温润如玉,尽管他的外貌是不讨人喜的:他瘦削地像蹒跚的驼鹿羔子,四肢细长,面目尖嘴猴腮,像喜马拉雅山上盘踞的雪豹那样苍白。几乎无法想象他是一个有着印度血统的人。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足不出户的生活习惯使得毒辣的阳光无法摧残他的肌肤。虽然说一白遮百丑,但是他的白却不能掩盖他的丑陋。没有邻家姑娘愿意与他为伍,他毫不在意:“一群柔弱的雌性,没有犬齿,没有獠牙,没有利爪,没有犄角,有什么值得我去惋惜感叹的呢?”

        孩子就像一张白纸,任旁人肆意涂绘。自然,保持白色的初心其实是再好不过的结局。只是没有生物能在无奈的挣扎求生中幸免于难。目前的花宾比同龄人更加明白某些残酷的东西,比如那些横行千万年的丛林法则。“虎生下来就是虎,羊生下来就是羊,古今同理,万世不移,只有虎吃羊,没有羊食虎。”这的确不像是一个孩童应该说出来的话,但事实就是他说出来了,并且理解了。

        一位穿着西服的年轻人,神情坚毅,英姿勃发,带着一种敢在鲨鱼面前弄潮的果敢。卧在笼中的老虎看着他每日进出于蒋家大院的前后门庭,在花宾、蔡两家人面前枉费口舌。徐伦祥,鸩水邻县南城的才子,德国留学归来,满腹经纶,饱读国外先进知识理论;蒋父以礼相待,但是并不决意与他同进退共荣辱。一个才有点书本知识的青年人,即靠着一腔热血企图动其刀兵推翻清廷,蒋父和蔡老太爷都认为是不可取的行为。可当辛亥革命如火如荼开展起来之后,蒋、蔡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的抉择。鸩水地处江南富庶之地,临近南京,坐镇长江,扼守江水咽喉要道,粮食富足,即便无战略价值也有经济价值。而鸩水县内的县衙官兵不过百人,蔡家的家丁便有七十,尽管是训练并不充足的团练武装。

        徐伦祥知道,与蒋家这样的大地主、资本家和蔡家这样的清廷官员高谈阔论如何救民救国是无济于事的,大多数人只关心自己的一日三餐。他调转兵锋,向蒋、蔡两家人表明,一旦清廷垮台,万牲园自然也就归他们私人所有了。这是尤其致命的一招,足以令地主眼馋。同时,徐伦祥还向蒋父许诺,事成之后,鸩水县长的位子可以考虑让他来做——只是被蒋父一口回绝了。受到利益鼓舞,蒋家拿出了资金支持,蔡家也作为官员向清廷挥动刀枪,何惧背上反贼的名声。

        花宾不知道父辈们在密谋什么——父亲将藏在家中祠堂湿婆神塑像背后多年的金条取出交给陌生人;舅爷和外公率领六十名家丁在后院内演练刀枪,惊地园内金雕翎羽蓬乱飞至花宾肩头寻求主人庇护;他的几个叔叔们用骡子运来一根又一根梭镖,甚至还有几支光鲜亮丽的鸟铳。

        十一月五日,鸩水的风云变幻即将拉开序幕。只是清兵没有革命者想象中那样愚钝。花宾不知道也不想去猜测那些大人们今夜的活动,他早早躲进了被窝,期盼着明早也像往常一样是太阳照常升起的一天。蒋父将十六名家丁安插在花宾的卧室周围,手执刀剑棍棒土枪鸟铳,俨然如临大敌。即便如此,依然不曾挡得住福祸。当清兵扑进蒋家大院时,即便这些家丁及时开枪阻击,但团练毕竟不能与县衙士兵相提并论,匆匆放了几声空枪后就是一副丢盔弃甲的场面。而花宾在逃亡方面显然也没有什么造诣——他畏畏缩缩裹着被子,就像等着清兵来捉他似的。

        清兵像提鸡仔一样将这位十二岁的地主公子捉去了县衙,而在途中特意选择了从闹市过,避开了前去袭击县衙的革命军以及蒋家的队伍。路上,花宾看见一旁商家笼舍内的白兔,冲他龇着门牙,刺鼻的味道令他掩面。

        谁泄露了革命军袭击县衙的消息此时已经不重要了,而花宾被县衙捏在手里,蒋家就不可能有胆量开枪,而他们也不会允许革命军动武。

        花宾在县太爷面前胆颤心肝,而这些满人的狗腿子们注意到了他并未留辫子——花宾足不出户,即便偶尔出门也是一副洋人的模样。他习惯于身着西服和礼帽,从没有留辫子的习惯。衙役们随手给了他两个嘴巴,也没有继续动粗,毕竟花宾是他们用来与门外的叛军谈判的筹码。花宾是个懦弱的人,挨了两个巴掌就开始梨花带雨,只是不敢哭出声来。这位公子只记得他上一次挨打是十岁时被泥腿子的孩子们一番痛殴,原因只是他在这些穷鬼面前喝甜粥。事后那些穷人被蒋家的家丁好一番羞辱。而此时没有家丁给他撑腰了。

        花宾尽力忍耐着,一分一分,入骨三分。他是个懦弱的人,但同时他也是一个小心眼并且有耐心的人。他在十周岁时就懂得屈伸之理,被穷人的孩子们殴打时他满口求饶,事后便立即让家丁上门算账,干净利索。此时的他也在忍耐,两个巴掌让他泪流满面,但不能熄灭他的怒气。待他在监牢中窥探四下无人后,那缠绕在腰间、隐匿在西服中、紧紧裹着花宾温热瘦弱身躯的银环蛇从主人凸起的锁骨之间蜿蜒而出,吞吐着蛇信子倾诉衷肠。白环与黑环间相排列,就像燕尾服一样漂亮,花宾如是说到;夺人姓名的鬼孽生物,世俗的眼光这样评判道。诚然,作为毒性强烈的蛇类,银环蛇有着在一念之间就取人性命的能耐,它们也确实犯下了许多桩人命债。但在花宾看来,倘若没有这闪烁的毒牙,美丽就不剩一丝一毫了。

        “去,去吧,把其他人找来,告诉他们,我疼,”花宾捂着侧脸,以楚楚可怜的模样呻吟道。

        这条鬼魅的爬虫像得到命令一般,蜿蜒游动着冲向衙门外的天地。对直径与鼠相仿的毒蛇而言,衙门的监舍形同虚设,而它也极少引人注意。沃斯,花宾这样称呼它。作为一位有着印度血统、打小学习洋文、深受西方文化熏陶的公子而言,花宾尤其青睐这样的欧洲名字。让一条剧毒蛇缠绕在毫无衣物阻隔的皮肉上也许是一件让毛骨悚然的事,但花宾喜爱被顶级掠食者拥抱的感觉,沃斯也享受缠绕在主人腰间的安稳——当然,从动物学的角度来谈,毒蛇不会有这样复杂的思想情感。

        沃斯以极快的速度游动着,蜿蜒过大街小巷,行过那些嚣张的兔子身边,只是它现在无暇去教训那些惊吓主人的可恶生灵。它从蒋家祠堂的鼠洞钻入,一头扎进了密密麻麻的蛇群——一般情况下,这些危险的爬行动物是被锁在箱子内的,但花宾经常将它们偷放出来呼吸新鲜空气,肆意捕食祠堂内日益稀少的小鼠。蛇群中最魁梧者——硕大的眼镜王蛇、亚马逊巨蝮和西部菱斑响尾蛇,似乎是认真聆听过这条黑白相间的同伴的诉说——蛇类是没有语言的,而花宾是如何让这些动物出神入化的,大概只有造物主能知道——这些毒虫即刻倾巢而出,包括那奋力蠕动着前行的臃肿的加蓬咝蝰。能够勉强解释的也许是这些毒蛇在花宾天长地久的豢养中萌生了简单的社群行为,凭着原始的护主本能而纠集成群前去救驾。巨蝮告知了森蚺,森蚺传达给了科摩多龙,毒龙又传递给食猿雕……这些不同物种之间在花宾落难时因原始的忠诚而迅速连结起来的关系纽带不得不让人钦佩花宾登峰造极的驯兽技艺,能让这些凶禽猛兽这样死心塌地。

        兽群浩浩荡荡,肆意疯狂。一时间黎民震惶,狼奔豕突。那些因身体构造而无法前去勤王的动物——包括在水中搅动波涛的鲨鱼和鲸鱼,怨恨着陆地的倔强。而那些能够登陆者——鳄鼍、龟鳖甚至海豹、海狮、海狗与海象,匍匐蠕动着坚毅前行。这些残忍的生灵,义无反顾地向县衙的方向奔腾而去,声势之大,脉络之广,数量之多,足有百只,丝毫不逊色于自然界中绵延千古的动物大迁徙。

        此时的县衙仍然不敢松懈,在碉楼之上与革命军持枪对峙,气氛紧张,一点即破。而那些奔腾的百兽骤然出现令这些衙役乱了分寸。那半吨重的麝牛以厚实的头颅撞向这三百年大清最后的威严,叩击在坚实的铁门上,撞出了辛亥革命在江南的第一响。与野牛不同,麝牛作为自然界中最大的羊之一,与羚牛并列——事实确实如此——它们的搏斗方式与用犄角挑刺的野牛不同。相比之下,羊更加暴力。它们直接用暴露在外的角基根部相撞,借助巨大的体重和助跑能产生惊人的力道。这头公羊的角基撞在事先已经被革命军的枪托砸出一道道痕迹的铁门上,让门栓变得松垮;接着其余的麝牛蜂拥而上——也就是这头公羊的妻妾们——群羊一攻而破,一举成功。羊、羚羊和驴马跻身猛兽之列也许会让人感到诧异,但某些品种的素食者的确有着顽强的斗志与健硕的体魄,如麝牛和羚牛就比人们所熟知的绵羊、山羊要强壮、果敢得多,马羚和剑羚也比大多数柔弱温顺的羚羊要好斗得多。这些动物晃动着犄角展开冲锋,犹如中世纪的军队在骄阳下苦斗拼搏时挥舞的弯刀与直剑;野马与野驴以刺耳的嘶鸣声高唱战歌,竭力用门齿和犬齿去撕咬每一个能够到的衙役。之后是那些根正苗红的食肉动物,老虎和狮子首当其冲在人群里左冲右突,肆意取夺;熊扑出一条血路;狼和鬣狗矫健的身躯跳跃腾挪变幻,扑咬来自于四面八方,攻势前赴后继,东咬一口西撕一下,消耗着对手的体力;狼獾瞅准时机扑至人的后脖颈边,一口咬住颈椎骨便狠狠撕扯摇晃,前肢紧抓不放,任凭人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某位衙役脑子里灵光闪现,他不再与这些野兽纠缠,转而径直奔向班房,尽管他不知道是花宾精心照料这些虎狼,但他认为这些动物必然与革命军有关,而花宾作为人质可以制衡革命军自然也就有可能牵制百兽——他的左肩被野驴咬了一口,血肉模糊;逃亡的途中又被从天而降的猛雕一番撕扯,脊背鲜血淋漓。待他摆脱了猛禽的缠打,跌跌撞撞来到班房凶神恶煞要以花宾为筹码逼退这些豺狼虎豹时,眼前的景象令他手脚麻软——蒋花宾羸弱的身躯整个被淹没在密密麻麻的蛇群中,诸多蜿蜒扭动的眼镜蛇在他的脖颈、双肩、腰腹间爬行,巨蝮与菱斑响尾蛇在他的两膝之间温驯匍匐,更有一群时刻都嘀嗒着粘稠透明唾液的科摩多龙在他的四周朝拜。而花宾本人,正坐在一条长到不可思议的森蚺布满鳞片的身躯之上,班房的门锁已经被巨蟒轻而易举地摧毁。

        人间何有这凶神,世上更无此全真。

        奴仆们发觉有旁人擅自惊扰了它们在主人面前邀宠的时刻,当即张牙舞爪、凶神恶煞。那些巨大的蜥蜴一拥而上,在一条雄性巨蜥的率领下——它足足有两百五十磅重——将这已经无力转身的衙役扑翻在地。作为罕见的拥有毒腺的蜥蜴,科摩多龙习惯以毒液杀死比它们大得多的动物,比如水牛。这些蜥蜴的毒液能在几天之内发挥功效,令不可一世的巨型猎物在短短数日内便举步维艰最终屈膝跪地,命丧黄泉。到那时,它们便追寻着空气中尸体的气味前去享用腐败的美餐。科摩多龙张开嘴向他的身体各部位意欲撕咬时,被它们卑鄙的主人所制止。

        革命军毫不费力拿下了县衙。满清的龙旗被虎豹的利爪踩在足下,**满地红高高悬挂。蒋花宾并不理解那面旗子意味着什么,却让他在生命的黄金年华就必须看见人血,经受残酷的折磨。尽管并非他亲自下手,但却是他授意豺狼虎豹前来救驾,纵虎伤人,难辞其咎,罪责难逃。不过,好像没有满清官员前来追究他的责任。相反,他注意到那些大人们用惊诧、赞许的目光看着他风尘仆仆在百兽的夹道欢迎中回到蒋家大院,在豺狼的簇拥下抚慰心灵,议论着这究竟是上苍的恩赐还是先祖显灵。古往今来驱兽作战只存在于浪漫的作品中,如罗贯中笔下的木鹿大王和时代久远、无法考证的轩辕大帝,但蒋花宾却是切切实实的活人,站在他们面前肆意抚摸老虎。

        花宾在归来的途中特意避开了衙门前路,选择了从侧门而出。他不想知道战场有多惨烈,换句话说,他不愿意知道自己的猛兽造成了如何惨不忍睹的景象。花宾深知自己的仆人们在对猎物的立场山有多无情,虎狼肢解牛羊是家常便饭,活吃也是司空见惯的场景。只是,将瞪羚和羊羔乍然换成人,花宾无法接受。

        毕竟他还未满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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