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悲情战事（二） (5 / 5)
        沈紫瞻等人跟着仍旧碾着人群开路的坦克来到下关的码头处，看到唐生智从坦克上下来，在警卫的护送下，准备登上停在码头上的一艘小火轮，这是唐生智在南京保卫战刚打响时，秘密让宋希濂保留的。警卫连冒着敌人的炮火把码头上的其他人挡在外面，全力保护唐生智和刘兴罗卓英等几个大员上船。沈紫瞻与司令部的其他人也来到码头上，他看到密集攒动的人头拥挤在狭长的码头上争夺几条民用的船只，惊恐万分的船员正挥舞着斧头猛砍抓住船边的士兵的手指，被砍断手指的士兵纷纷掉进江里。此时的长江虽然尚未完全处在日军的控制之下，但日军的几条驳壳船疯狂地围剿飘在江里的小船和江岸上的人群。照目前的情形看，即便岸上的人们都能上船，通往浦口的路也注定是九死一生的凶险。

        就在唐生智他们准备上船的时候，早已守候在这里的宋希濂对唐生智说道：“蒋委员长命令卫戍司令部肩负保卫首都的重任，可现在保卫战打成这个样子，你作为守城的主将，应对南京城的历史负责，如何能够弃城逃跑呢？将来我们如何面对蒋委员长？又该如何面对现在仍然滞留在城里的几十万百姓？”唐生智无言以对，他拔出手枪对准他的太阳穴就要扣动板机，罗卓英眼疾手快，立即上前夺下手枪打圆场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今天的战况结论自有蒋委员长定夺，况且战事已至此，宋军长就不要再责怪了，唐司令心里已经非常难过了。”刘兴也接着说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先过江再说吧，将来一定会打回来的。”罗卓英和刘兴搀扶着唐生智上了小火轮，参谋长周斓和其他大员也上船后，由于小火轮装不下更多的人了，司令部的其他人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警卫们护送小火轮安全地离开码头，罗卓英和刘兴等人都站在船尾，双眼都望着烈火燃烧着的南京城，眼里都噙着泪水，只有唐生智面无表情地站在船头背对着南京城。所有的人不知道他此时在想些什么，是否在后悔当初在蒋委员长召集的军事会议上的慷慨陈词，还是后悔担任根本无法胜任的南京卫戍司令一职呢？想必他早知道，南京城根本无法守住，所以他给自己留了一艘今晚可以过江的小火轮，可今晚过江后，面对如此的残局他又该如何向蒋委员长交待呢？大家无法去揣测唐生智心里真实的想法，只知道现在在他的身后，是淹没在炮火中的南京城，以及与南京城一同沦陷的城中数万残破的军队与几十万惶恐绝望的百姓，大家不知道这数万残破的军队和几十万绝望的百姓，等待在下关码头上，将会经历怎样的命运。

        沈紫瞻与其他参谋目送小火轮离开往对岸开去，其他的木船也同时开动往对岸驶去，日军的艘驳壳船早就准备好对付这些过江的船只。其中一艘驳壳船好像也发现了这艘小火轮，它调整了船上的火炮对这艘小火轮开火，炮弹不停地落在小火轮周围爆炸，炸弹掀起的大浪几乎要淹没小火轮，但小火轮仍然顽强地向对岸开去，站在岸边所有的人都在为小火轮祈祷，直到完全消失在长江黑暗的江面上。

        送走卫戍司令部的大员们，警卫们也立即散去了，此时扼守挹江门的三十六师也不再阻止过城门的人们——他们也忙着撤退了，其他所有有能耐的部队都联系了船运送自己的部下。当最后一条船也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后，掉队的士兵们就只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有的从铁路上拆下枕木过江，有的从附近人家偷来的木门或者澡盆过江，有的在腿上绑上草就的浮水装置过江，还有人直接跳下江企图游过江去，不过毫无疑问等待他们的几乎就是淹死。有幸登上船的人也将面对日本数艘驳壳船的围剿，同样要面对九死一生的局面。而沈紫瞻他们必须要考虑接下来最为紧迫的事：他们该如何离开南京。

        沈紫瞻与俞重阳商量了一下，决定去附近的人家找几块木头或者门板，制成简易筏漂过江去。两人奋力地挤过人群，到下关火车站附近的人家里找木头。功夫不负有心人，两人终于找到几根碗口粗的木头，用房子里的草绳简单的捆绑了一下，就抬着来到江边，正准备要扔下去，忽然从黑暗中冲上来几个看起来膀大腰圆的士兵，从他们手中抢下来扔进了江中，然后接连跳了下去。俞重阳不甘心被抢，他从腰间拔出手枪，对着江中的几个黑影连开了几枪，那几个黑影便漂在江中不动了。

        俞重阳打死了那几个士兵后，拉着沈紫瞻跳进冰冷的江水中。冰冷刺骨的江水让沈紫瞻的身体接连打了几个冷颤，身上的伤口更是剜心的疼痛。但两人顾不得许多，抱着木筏的两头，抬起腿划水往长江对岸游去。

        随着日军驳壳船上密集的炮弹落在江里，炮弹炸起的浪花不时地将两人掀起，又重重地拍在江面上，冰冷苦涩的江水不时地呛进两人的鼻子和嘴巴里，冲进喉咙里，但两人始终都紧紧抱着木筏向对岸游。

        在夜色中，两人不停地用腿划着水，渐渐地他们距离下关码头越来越远了。他们悲伤地回望被火光吞噬的首都和被火光映红了的岸边无助的人群，不知道这座千年古都与几十万百姓将会经历怎样的命运，但有一点可以确认，那就是历史会永远铭记这一天，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二日，国民政府首都南京正式沦陷了。

        耳边响起日军隆隆的炮声，熟悉的南京城在两人的眼里越来越模糊了，沈紫瞻在或明或暗的江面上，隐隐约约看到几艘日军的船只在围剿八卦洲和燕子矶，他忽然想起那年他与梅安琪以及另外几个好友同游燕子矶的场景，只是没有想到再见到燕子矶竟然是在这样的场合下，斯人斯花斯柳都已经随着梅安琪的故去而永远的离去了，只有梅安琪那楚楚动人的一频一笑又闪现在他的脑海中，耳边似乎又听到梅安琪那温柔可亲的声音。紧接着，他又回忆起他在淳化镇上的家，回忆起父母曾经年轻的面庞和小时候跟弟弟妹妹在一起读书和玩耍的时刻，那时青春焕发的父母、天真快乐的自己、温馨而富裕的“紫园府”。他真想重新回到那个时候，再跟父母一起快乐的新年守岁，再跟弟弟妹妹一起在梅龙湖边戏水。他回忆起曾经光脚踩过的淳化镇的土地，回忆起曾经在江南的细雨中疯跑，回忆起在家乡的山上采集的野果，怀念山上高大的白桦树和漫山火红的杜鹃花……那样的日子已经永远不再回来了，快乐的时光总是太过短暂，苦难把生命拉得太长，他真希望他能有可以让快乐的时光变长、苦难的时光缩短的魔法，把所有故去的人再拉回到生命中来。像桂叔、桂婶、修为、孙有智、江萧竹、江雨竹、江漱玉、苏珊娜和苏珊妮等人，所有在他生命中出现过的人，像放电影一样在他眼前闪过，而他在这冰冷的江水中，非常歉意地以这种方式跟他们告别……忽然他想起桂叔，不知道桂叔现在哪里？能否在这场劫难中安全脱身呢？他觉得他想见桂叔的愿望非常地迫切，让桂叔那双温暖的大手抚慰他的身心，不管怎么说，桂叔都是他跟父母时代相连的最后一个人了。

        他又回忆起新年到来的时候，他与紫恪在家里肆意地放鞭炮，把鞭炮点着后扔到胆小的妹妹身旁，有时还把鞭炮恶作剧般地扔到佃户家露天的茅厕里，在如厕的人身上崩上一堆大粪，大喊着跑向远处……突然他看到紫恪拿着一只大鞭炮向他扔过来，“嘭”的一声巨响，他的耳膜被震得暂时失去了听觉，接着他感觉这只鞭炮的威力太大了，把他的身体整个抛向空中，然后又重重地摔倒在地面上，一下子将他从回忆中摔醒过来，他睁开眼睛才发觉回忆中的鞭炮是日本人的炸弹，眼前有一条船横在他们不远的地方，船上明亮的探照灯把江面照得如同白昼，探照灯下有一艘侧翻的木船，木船的周围数百名落水的人，惊骇声、呼救声、叫喊声混成一团。日本人探照灯光所到之处，都伴随着刺耳的机枪声和炸弹声。一阵猛烈的机枪声和炸弹声响过后，水面上漂浮的成百上千的人都在江水中不动了。他又闻到了空气中熟悉的血腥的味道，忽然觉得口中和鼻子中有东西流出来。他顾不得检查自己的伤势，就在水中摸索着寻找俞重阳，木筏的另一端早已不见了俞重阳的身影，俞重阳已经随着日本人的枪炮声，静静地消失在茫茫的江水之中了。

        日本人的探照灯不时地划过他所在的江面上，他只好将身体紧紧地贴在木筏上一动不动，冰冷的江水早已让他的又腿变得麻木了，他的意识里又重新回到了在淳化镇的家中，妻子亮丽的身影显现在他的眼前，她怀中的儿子正张着小手让他抱抱。他想止住思绪，却无法办到，因为对他来说，回忆像是一支麻醉剂，让思绪沉浸在往事的麻醉中，可短暂的麻醉过后，将会是钻心的疼痛，这个他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了。他内心深处始终觉得，妻子才是他最牵挂的人，他与妻子相识的一幕闪电般地显现在他的眼前，在学校时的羞涩、新嫁娘时的羞怯、初为人妇的羞赧早已深深地烙在他的心间，他非常迫切地想回到妻子身边，把妻子搂在怀里亲吻。他从前一心报效党国而冷落了妻子，让儿子失去了幼小的生命，妻子非常气愤地离他而去。他不但没有报成党国，而家也被他给报没了，他心中的疼痛像刀绞一般。他终于意识到，他付出一切去报效的党国如鸟兽散了，他努力报国又是为了什么呢？他看到江面上渐渐起了雾，血雾、水雾、烟雾全部交织在一起，他已经看不清前方的路了，只能随波逐流。他往何处去，党国向何处去，他不知道，也不想管，也没有能力再去管。他只在心里暗暗地发誓：如果他能在这场浩劫中活下来，他一定去把妻子重新找回来，求得她的原谅。他非常希望上苍能给他一个机会让他们夫妻破镜重圆，当那个如烟花般绚烂的女子成为他的妻子时，他却移情别处，等到妻子离开时才追悔莫及。如果上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选择与妻子长相厮守，可是他此时心里非常地明白，生命正悄悄地离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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