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课：非大人物（07）
        在闹市区开门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选址、招人，每件事都得自己下手。但管笑春偏偏把不容易干得事，办成了相当容易。以前的功夫没有白下，三教九流的人，都可以成为眼线和耳目，根本不需要搞什么正式的市场调查，两支烟、一番胡侃就能够搞定。店址很快确定，人就更好办，到人才市场转一转，凭感觉瞅准了，上前一谈，就成了。

        管笑春很快拉起队伍，建立了根据地，不出几个月，订单滚滚而来，又让领导刮目相看。适逢工作会，套开表彰大会，管笑春双手托着硕大的奖牌，原先业务部的一帮员工都看红了眼。

        但马上发生的两件事，让他对政治学有了深刻的理解。

        一是业务部提出，要派员到门店学习先进经验，并很快得到了公司的批准。说是蹲点学习，其实主要目的是来抢客源。谁都知道，物流行业很难形成稳定的客户群，因为服务的可替代性太强，几乎没有什么核心竞争力，门店客户群的培养，管笑春自己下了苦心，几个员工也几乎跑断了腿。现成的客户群，怎么能轻易拱手相让。但公司的决定又不能推翻。

        管笑春在网上的聊天室发了一番牢骚，马上有高人指点，让他反其道而行之，交出最难缠的客户，让对手知难而退。管笑春深受启发，但他另想了一个高招。他连夜写了两万字的经验交流报告，向公司汇报了开发新客户的具体办法和流程，特别指出，要将“拓新”和“维故”相隔离，新客户群的拓展，坚决不能和老客户维护搅和在一起。报告打上去，很快批示给业务部重点学习，廖敏先只好把人全部撤回，自己组织每天班后学习。

        二是财务部核算各部门的营销费用，在门店的支持上大打折扣。这本来与当初设立门店时的政策背道而驰，但财务科却拿出年初的费用预算管理办法，说特殊政策突破了总体预算，不予放行。管笑春拿着文件去找总经理，总经理大笔一挥，按照特殊政策办，坚决支持门店建设和模式改革。钱是争取到了，但管笑春心里明白，财务部是得罪下了。而且他隐约听到，有人已经开始活动，看中了门店经理的位置。管笑春找陈月群私聊，陈月群说：“这些都是无稽之谈，但是从工作的大局出发，与各个条线部门搞好关系，还是非常重要的。毕竟公司是一个大团队，你做得再好，如果跟大家不协调，步调不一致，就会打乱整体的部署。”

        陈月群说得当然是官话，褚明山说得就接地气：“大家都在齐步走，就你一个跑出来，不骂你骂谁，不整你整谁？”拿起手机，打开一张图片说，“看见没，这就是推车上坡。大家本来都在推，结果你推得太快，大家赶不上步子，你推得又太费劲，撑不住的时候，车子就溜坡，这时候，就谁也挡不住了。所以，好像是别人拖你的后腿，实际上人人心里都害怕。老总心里当然很清楚，就是把你当枪使。”

        管笑春乐得让老总当枪使，有劲使不出，会把自己憋出病来。但回头想想，褚明山的话不无道理。他忽然就有了自己创业的冲动，也瞬间明白了，为什么有些人宁可为创业碰得头破血流，也不愿守在安乐窝里混日子。

        管笑春想了几个晚上，终于想明白，以自己眼下的实力，要挑明了另起炉灶，恐怕会被扼杀在萌芽状态。他耍了一个小手腕，与其他几个公司的区域负责人联手，组成了一个小圈子，对外美其名曰“茶友会”。公园的茶室，成了他们的议事堂。在这个小圈子，资源共享，信息共享，路线共享，管笑春说，他们才是名副其实的共享经济。其他所谓的共享单车、共享旅社，其实算不上共享经济，充其量只是社会闲置资源的二次利用，被强行披上了共享的外衣。

        这个虚拟的茶友会，可以说集中了当地物流业的中下层精英。他们在本单位备受压榨，终于找到一个共同的目标，借助现有的企业资源，发挥自己的优势。小圈子内利益共享，迅速形成了合力，业绩很快得到大幅增长。

        以前经常寻找酒友的一帮边缘人，现在都提高了生活品味，坐在一起品茶论道了。小叶说，别看几个人坐在一起，都是一样的西装革履，但是一开口，就知道谁是几斤几两。管笑春问她：“你看我算几斤几两？”小叶说：“想听好话啊。成熟中略带半点沧桑，洒脱中未免一丝矜持。”管笑春说：“这是红楼梦看多了，还是琼瑶看多了？说人话。”小叶说：“有两句话，别嫌不中听。一句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句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管笑春说：“还近朱者赤，近猪者吃还差不多。”

        管笑春清楚，自己已经驶入了急功近利的快车道，或者说是窜上了争权夺利的高速路，这个时候，如果来个急刹车，直接的后果就是车毁人亡。

        他浅饮了几杯茶，大半天的功夫，就静静地听小叶说话。但小叶究竟说了什么，后来就再也想不起来。

        更多的时候，是跟“茶友”们聚在一起，除了谈生意，就是侃大山。有意无意地，经常会转到临时工的话题。有些人还对这个身份耿耿于怀，说临时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一脚踢开，每天都在做着被踢脚踢开的准备。管笑春说：“只要是打工的，哪个不是临时工？但是临时工有两种很特别，一种临时的身份，但是坚守敬业，一种是有固定的身份，却一直是临时的心态。我是哪一种，其实有时候仔细想想，两种都是，又都不是。但总免不了有随时走人的打算。但我觉得，比起那些不负责任的部门经理，自己已经算是尽职尽责了。他们才是拍脑袋干活、拍屁股走人的角色，从这一点上讲，他们才是纯粹的临时工，是原生态的临时工。”

        管笑春突然被自己的提法震惊了。不错，有些人，骨子里就是临时工，不管他从事什么职业，坐到哪个职位，都免不了敷衍塞责和滥竽充数。有些人所谓对错的标准，不是事情本身的对错，而是会不会被发现错误。公司的很多人，每天的工作，不就是拿着大铁锹在挖坑吗？这些坑有多大，有多深，只有有人栽进去的时候，才会被提起。世界就是这样，拥有固定身份的临时工负责挖坑，而最后由没有固定身份的临时工来顶罪。

        人都是活在自己的原生态中。

        小叶在管笑春眼里，就是安于现状的典型代表。两人又很多不同，但是管笑春发现，自己是从心底喜欢上了她。疲于奔命的时候，偶尔回头看看，发现有人在对着你笑，这种感觉，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

        他也知道，小叶对他现在的状态，并不认可。小叶经常说的一句话是：“生活不仅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这是传世的名言。但管笑春明白，诗和远方只能暂时揣在怀里，过不了眼前的苟且，是没有资格谈诗和远方的。跟褚明山喝酒的时候，他就说起这句话，褚明山说：“要不只有少数人真正活成了人的样子。就咱小老百姓，应该这么说，生活不仅有眼前的苟且，还有明天的苟且，还有一眼望不到头的苟且。”

        管笑春说：“还真是。一般人就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还一点的，就活成了无限不循环的苟且，每天变着花样折腾自己，等到了死，都不知道诗和远方长什么样子。”

        说归说，笑归笑，该苟且，还得一如既往地苟且。喝完酒，就继续想着怎么跟人弄权耍滑，还要打点小圈子。越是焦头烂额的时候，越需要感情的抚慰，管笑春经常一个人坐在茶室的角落，看着窗外发呆，小叶偶尔过来给他添杯茶，但也不来打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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