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生灵(二) (2 / 4)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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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生灵(二) (2 / 4)
        随着父亲像捆扎礼品盒一样耐心而细致地扎好麻绳的最后一个绳结,绳子另一端原本说闲谈笑的脸上立刻换上了一种严阵以待的紧张。众人像准备拔河比赛一般排列站好,热烈的劳动号子从他们高高凸起的烟嗓中猛地迸发出来,像平静的水面突然响起了重锤击打牛皮面鼓的轰隆,瞬间把凝滞的空气沸腾得振动起来。“一二,起;一二,起……”的声音伴着厚重的脚步和沉缓的呼吸把这方空间似乎都点燃了,深褐色的皮肤之下遒劲的肌肉紧绷着,像是一块坚硬的生铁。一群并没有经过所谓专业的训练,也没有做过虚假的表演,却出人预料默契地用劲。绳子着一端每一声劳动号子都带动每一段紧绷绳子的移动,每一次肌肉的收缩能让树根离坑底更远、离地面更近。

        而那被捆得像个粽子似的树根也向我们展示了它的全貌:青绿色树桩表皮下是从没有见过阳光的、被泥土浸染成陶土一样的锈红色树皮,令人惊讶的是没有经历风霜雪雨、雷电虫鸟的洗礼,从存在的一开始就向着最阴冷潮湿的地下生长的树根的表皮竟然像磨砂纸一般粗糙坚硬,而树皮下奶白色的树根切口不停往外渗出清澈澄亮的水珠。我不知该如何形容摆在我面前的这个东西,因为我找不到词来形容这被斩断所有根须的、满目疮痍的巨大块状物,因为它让我想到的尽是案板上被人用刀切断所有触角的章鱼、只存在于史书之上惨绝人寰刑罚下的人彘、在岁月的扬尘中被剥离血肉的骷髅头等诸如此类残酷的、毫无任何温度可言却又赤裸裸呈现在人面前的词语,至于其他的便再想不出,也不敢再想下去。

        记得树根被挖出来的那天晚上,燥热的天下起了微微的雨,若有若无的,以至于让人忽略了寂寥的秋风和隐没在黑夜里的巨大的树的头颅。

        这便是当时我双眸之中所看见的全部景象。

        农村人家几乎都有杀年猪的习俗,一方面是渲染将近节日的气氛,另一方面是储备一家人接下来一年左右的肉食。中国西南一带在湿润性季风气候的作用下一年多数时间是潮湿的,自然存放的新鲜肉类很快会变质,还容易吸引苍蝇蚊虫的光顾,所以天然的储存方法在这片土地并不实用。在自然造物和人类智慧的较量中,川贵渝一带的人学会了用柴薪烟熏新鲜的猪肉,去除肉类中多余的水分,以便能让富含蛋白质和脂肪的肉类在这片湿润潮闷的地区保存得更久。而在云贵交壤的部分地区,人们在杀猪之后并不会将新鲜猪肉制作成熏肉,而是使用大量的食用盐对新鲜的肉类进行腌制,并放置于各家阴凉通风处制成咸肉。至于现代各种报刊杂志、养生电视节目、乡下医疗所宣讲的腌制的肉类对会提高高血压、甚至会致癌等颇具医疗之因果和科学证实的说法之类的东西尽管经常在人们耳边絮絮叨叨地讲个不停,但大抵的效果更像对牛谈琴,最深刻之重视也无非把它视为蝇虫嗡响而已。这无关性格和秉性,也无关蒙昧封建,毕竟历史和地理的长久作用所形成的熔铸在骨肉血液中的习惯想要一时被迅速变迁的时代所改变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那怕在理论上这样的行为和性命交关。

        而这个故事很大一部分灵感或是素材便是来源于此。

        云南北部地势较高的山地和坝区躲在西南崇山峻岭的山峰和高地之后,每年腊月之后立春之前会有一段短暂的时间气候干燥温凉。这是难得的适合自然储存新鲜肉类的时段,又适逢年前准备年货的时间,所以杀猪成了那一个月左右最为重要也最为繁忙的事。男人是杀猪的主力军,毕竟女人对付起动辄三四百斤甚至五百来斤的肥猪还是很是难度的一件事。所以你能在养猪过程中见到事无巨细、仔细认真饲养年猪的女人们,她们把它们从小猫大小的幼崽喂养成挺着肥膘的年猪,一年到头每天都是如此。但一到杀猪的时候,你便见不到女人殷勤的身影,因为属于她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她们大可以安静地坐在小凳上等着男人们把猪杀好洗净,再把新鲜的猪肉送到厨房,然后施展她们作为厨房巧妇的秘技,把猪肉和一众新鲜食材烹饪成为色香味俱全的佳肴。而男人,作为社会分工里的重要角色,承担了家庭主要的经济来源,所以一年大多时候都在外务工,不着家,也只有年底才能趁着过春节的档口与家人团聚。而节后又要匆匆离开,寻找新的工作,如此年复一年。而杀猪则成为一年中为数不多的能闲下来走亲串友、能和许多朋友亲戚推杯唠家常的理由。

        肥猪从计划要杀的前一天停饲,使之排出体内粪便,清空肠道,方便于之后内脏的清洗和处理。至于如何选择一个吉利的日期也颇有一番讲究。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农村人,每一年出生的人都有自己生肖,而杀猪最为禁忌的就是不能选择和家人的属相一样的日子。至于属相是如何推算的,年轻的人并不很清楚,至少我是这样的。当然,曾经也有人家有十多口人,还恰好每个生肖有一个孩子,是不是就不杀猪了呢?显然不是。所谓的忌讳或者吉利无非就是求一个心安,至于老天为什么不创造出几十上百个属相以便每人都不同这种事情农村人是不会太讲究的。十多口人的家庭反倒省得计算日子,哪天想吃猪肉了,家里几个长辈和孩子就能解决问题。所以这便是体现出农村人的活络和变通,不似人们印象里那样迂腐和愚钝。记得被**的罪犯在临刑前监狱的人员还会尽可能地满足他们的愿望,对比之下,同样即将面对死亡,待宰的肥猪并没有这般好运,等待他们的除了死亡,就只剩下渐凉的北风。而这星月交辉的夜便是它生命的最后一日弥留。

        我最后一次目睹杀猪是五年前的事情了,我依稀记得那天烦热的太阳和冰凉的夜风,以及喷涌的鲜红血液和撕破苍穹般的尖吼。

        腊月的早晨是遮蔽在昏暗里的,至少抻着脖子的公鸡打鸣时天还没有完全放亮,还能看见半掩在山峰之后的月亮和辨不出方位的星斗。夜,快要到了尽头,只是长眠和晨曦还迟迟没有消息,像是忘记了什么似的。怕是时间吧,毕竟再没有别的东西能让这片天空仿佛像停滞了一般。这样错觉的清明伴着静谧的风声依然枕着冗长的鼻息,离天亮显然还有些时候。

        而这一切并没有一丝一毫搅扰到我酣畅的睡眠,反而像奏着和弦的催眠曲放松了因鸡鸣而紧张的神经。而至于我醒来,那已经是快十点钟头的事情了。此时,家中圈养的肥猪依然蜷着四肢躺卧着,发出“哼哼”的呼吸声,它显然不知道这是自己最后几个小时的睡眠。

        狭窄的光线穿过低矮的圈门晒到猪的腹部,银白色的粗毛像扎在纤维里的尼龙绳,坚挺地覆盖在粗糙的皮肤上。而雪白的腹部有节律地起伏,时而像个涨满的气球,时而像凹陷的深坑,给人一种肥厚脂肪堆积独有的流动感。一根一尺长短的尾巴悠闲地摆动着,驱赶嗡嗡的蚊蝇。

        父亲不知到什么时候就在院子外忙活起来了。在我揉着惺忪睡眼从床上爬起来时,他早已在地里娴熟地挖好了汆烫猪毛的灶膛。这种一次性的土灶是专门用来放置烧开水的大铁锅,所以比一般的灶要深、要宽,以此留足充分的空间给木柴燃烧,却又不能太深,那样不仅浪费木柴,水还开得慢;亦不能太浅以至于没有足够的氧气供木柴充分燃烧。父亲是挖灶膛的好手,小学都没有毕业的他显然没有学习过化学,更不知道燃烧的三要素,但凡是他挖的灶,火总是烧得很旺。

        田地里生出来的人总是和田地亲近。

        太阳渐渐从青山头顶攀升到瓦房的顶上,腊月的冷寒逐渐被正午的暖阳驱散,院子外面的铁锅中的热水开始翻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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