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集合的钟声
  我居住的小镇里有一座钟，是小镇里唯一的报时工具，青铜身浮雕祥云鸾凤，莲花十瓣外翻的钟口，钟纽是龙子蒲牢虬盘衔绳，漆红的撞木前端是镀了金的鲸首，鲸首上的巨吻因一天天的敲撞金色中泛着猩红，好像咆哮时肺血喷出咽喉外露。钟挂在内绘八仙图的四脊亭子里，汉白玉砌成五级台阶分列四方，小镇阡陌交错的交点就是钟亭，亭子上的八位神仙全是男性，没有何仙姑，倒是有位唤作徐神翁的白须老者，于是大家断定这亭子元代以前就有了，铜钟绿锈像枯木的老树皮外翻，小孩最喜欢用手剥绿锈皮，那是一种天生的强迫倾向，就像伤口结好了痂多数人想强行剥掉痂。

  八仙图是摛了彩璃画在梁面上的，工匠们应该是烧了璃画在梁木上，待干了再架好梁，可见当时的工序繁复，如今有点图画剥落了些颜彩，可晶莹的琉璃在初阳里总新鲜透亮，我小时候觉得鲜艳透亮的琉璃一定酸甜可口，和葡萄杨桃无异，父亲抱着我在亭子里讲八仙的故事时我最关心的是能伸长脖子舔到一口图上江边青团红苞的荷花部分，每当伸手摸到硬硬凉凉的图画又扣不下来才悻悻罢手。我和亭子的距离很近，原因是钟声传的很远，不管我在镇东头牛瞎子的鸡圈里玩时，还是在西边锅炉房的烟囱上爬着，在南坡阿霞婆带院子的平房的屋顶上找猫窝，在北向孔钥匙（总有一个配钥匙的跛子叔叔在我居住的周围）的铁皮房里偷像金子的黄铜锁时，钟声都不远不近似的钻进耳朵，开始像有人细语，然后是江声似的浑响，最后清亮的哀嚎惊动心扉，好像传说蒲牢害怕海里的蓝鲸是真的，见之则盘缩惊叫良久，这钟声确有种惊惧悲凉的遥想，鸽子听见渐晚的钟响就盘旋着随着鸽哨叫着扑扇着归巢，晨昏栖了一宿的麻雀们因为一声钟响从东边的梧桐偌大的树冠里冲向山里，因为有古钟每天七点时分的晨鸣，鸡群们遗忘了打鸣，雄鸡的嗓子因为长时间不啼叫喑哑了，在正午时分睡醒时有时会尝试着重操旧业，没叫出连贯的一声就被牛瞎子踢回窝里，那之后公鸡们放心地把报时的职责让给了钟，钟五个世纪以来准时地敲打着，没有因为镇里婴儿的出生而力道减小，未曾由于长者的驾鹤缄默一天。

  久而久之，镇里的人不再用其他的计时工具，除了打更人元明用的一个漏壶，民国初用的石英钟，到现在用电子表校准时间，那个早七点晚十二点的钟响在五百年来并无异样。最近，镇里人组织了镇议会，牛瞎子、阿霞婆、孔钥匙成了议员，大家一致商议受够了敲钟人杜才哲的行为，认为何时敲钟不应由杜才哲空口凭祖上相传的规矩来决定，而应由所有人讨论决定，在没有达成一致前不再进行朝七晚十二的钟鸣。

  牛瞎子早上要六点起来喂鸡放牛，这样他的鸡长得快，牛吃的草多，他可以多早拾一些牛粪回来烧炕，于是他打算把钟时改为六点。

  啊霞婆的小孙子没满月，早上的钟声会惊哭小孩，媳妇坐月子身子弱，每天要睡到九点起来，老两口觉得钟时改为九点为妥。

  孔钥匙早上五点要进城采购新锁钥匙之类，为了在集市开张前从市里赶回镇上，他常常早早起床，他倾向把时间定在五点最好。

  酒鬼张常喝酒到凌晨两点，老婆说再喝酒超过一点就不让他上床，为此他觉得晚上要有一点的钟声提醒他回家而不是醉卧在酒馆里，可是他不是议员，所以他觉得啊霞婆的方案对他最为有力，这样一来他便能舒舒服服睡到早上九点才从酩酊中醒来，他立刻去找啊霞婆表明态度，好在别人上门之前拥有两个人的支持。

  这天晚上八时许，钟声响起，全镇的人都聚在钟外面，牛瞎子、阿霞婆、孔钥匙分坐在亭子南北东向，杜才哲被绑在西面的柱子上，镇里人按照支持议员的坐向分别排在南北东面，黑压压的人在落日中拖着长长地影子，像两柄玄色的梳子。商议大会开始还由议员代表主持发言，后来演变成了两边口角，阿霞婆和牛瞎子的支持人数接近，两边亭下的人开始推推搡搡，孔钥匙坐下的人少不敢造次，也耐不住性子喊起口号，要求打倒杜才哲，把杜才哲丢进溪里，以惩罚他强加在所有人身上几十年的不公，几个人趁机溜上亭子把杜才哲揪了出来反绑着，牛瞎子被谁一个不注意推了下去，重重在玉阶上滚着，孔钥匙吓得丢了拐，从人群里爬了出去逃回铁皮房里，至此没有人见到过他，言传他进市里当议员去了。

  阿霞婆那晚被推搡跌倒脑溢血发作，至今瘫在床上，酒鬼张再也没有睡到过床上，杜才哲从溪里挣脱绳子躲起来不再现身，那晚是和他有过节的石英表达的老板把他推到溪里的。自从那晚后，镇里一片混乱，人们不敢谈论钟时的问题，这是每个人的事，而每个人都有一个心仪的结果，不是这个结果就嗔怪怨恨，是这个结果就骄狂自得，可又招致他人的非议，人们是平等的，你不能在思想上凌驾于他人半点，这是一个本质，我现在就在这个阒无人际的亭子上摆弄着钟撞，人们远远避开，那集合的钟声，是钟亭的最后一次敲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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