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仕途不顺
        最终，张大海的《幸福经》还是印上了文化墙，白底红字，赫然立在村委会门口的广场上。那次村支部会上，汪书记提议，采用不记名投票的方式，决定《幸福经》的命运，十人投票，结果，九人赞成，一人反对。

        彻夜难寐的，除了文一波，还有晟华，这位竹源村的老牌知识分子、大家公认的笔杆子，在床上翻来覆去，思绪万千。这半辈子经历的人和事，在他脑海里，放电影般，一幕幕浮现，从儿时当“红小兵”，到成为大队第一位高中生，再到高中辍学，干民办教师、当文书。如果父亲没有英年早逝，或许自己的人生会是另一番景象，晟华常这样想。

        文革开始那年，父亲35岁。因为读过几年私塾，肚里有点墨水，加上造反积极，他很快成长为造反派的骨干，贴大字报、批斗、抄家，处处都有他活跃的身影。后来，他当上了大队革委会主任，不过，一年后，文革一结束，他就被革了职，只得回家拾起锄头，重新当起了农民。

        大起大落之后，父亲寄希望于晟华，期望儿子有朝一日能谋得一官半职，光耀门庭。就算家中光景日渐惨淡，他还是从牙缝里省出钱，坚持供儿子读书。晟华也争气，几年后，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这在当时，算是了不起的事情，不亚于考上现在的985、211。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晟华读高二那年，父亲在伐木时，不幸被雷电击中，一命呜呼。家里一下没了主心骨，再也无力继续供他读书，他不得不辍学回家，后来，就在村里当起了民办教师，工资不算高，勉强胡个温饱。然而，在他干民办教师的第八个年头，被人举报了，反映他经常在上班时间搓麻将，对学生不闻不问，乡教委经过核实，发现情况属实，不久后，就将他辞退了。

        他在家赋闲了几个月，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后来架不住母亲天天在耳畔唠叨，只好硬着头皮，央他的初中同学陈小旺帮忙找出路，陈小旺是副乡长的侄子，应该有路子。在塞了几条香烟之后，这位同学，帮他谋了村里当文书的工作。

        只是，这文书，晟华一干就是二十多年。

        晟华失眠的那天晚上，在聚义山庄的饭桌上，村主任张大海冲他发了一顿火，至于什么原因，他实在有点蒙，不过同桌的其他人，大概猜到了七八分。

        “老晟啊，你在村里工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说到什么程度，都是学问哪，作为老同志，这方面，你应该最清楚，有机会的话，要多教教在座的年轻人，也包括我。”张大海没有提《幸福经》的事，只是旁敲侧击，晟华低眉顺目地听着，唯唯诺诺地点着头。

        桌上佳肴既尽，杯盘狼藉，几个人都醉醺醺的，脸上泛着红光。晟华殷勤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站起身，走到张大海旁边，双手递过并点燃，然后躬着腰，在一旁继续聆听大海主任的教诲。

        “我是个大老粗，最佩服像你这样的文化人，书读得多，道理也懂得多。”敲敲边鼓，再喂颗糖，这套路，大海主任屡试不爽。“不像我，跟文盲差不了多少，没好好读书，光学会挣钱了。”他接着自嘲道。

        晟华这个呆子，多喝了几杯“猫尿”，竟琢磨不出主任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被夸了几句，反倒有点飘飘然，接话到：“领导太谦虚了，您要是文盲，那天底下就没有识字的人了。”他嘿嘿笑着，故意冲桌上其他几人问道：“是不是这样？”那几人也连声附和。

        张大海吸了一口烟，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不过，紧接着晟华说的一句话，又让他抑不住恼羞成怒——“不说别的，就说您写的《幸福经》，那是多么接地气，多么受老百姓……”

        “够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张大海又想起会上众人憋笑的样子，直气得把手里的水杯重重往桌上砸去，杯里的水，被震得溅起老高。包厢里的气氛骤然变得紧张起来，空气凝固了一般，桌上几人大气也不敢出，晟华更是吓得手足无措，原本一张泛红的脸，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你**就不能少拍点马屁，多干点实事吗？”张大海把烟头用力地在烟灰缸里摁灭，站起身，气鼓鼓地摔门而去，留下几人，面面相觑。晟华面如土色，瘫软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不知不觉，时间已过了七点。想到一天的工作还在等自己，文一波放下手机，翻身起床，在床沿坐定，他直感到浑身乏力，脑袋昏沉，眼睛酸胀，此刻，不用照镜子，他也知道自己是个什么鬼样——头发凌乱，眼神空洞，皮肤晦暗，精神萎靡至极。

        这个鬼地方！文一波在心里暗暗骂道。显然，他对昨晚那些扰人清梦的家伙们还心怀怨恨。

        洗个脸，兴许精神好点。想着，他半眯着眼，胡乱往牙刷上挤了点牙膏，在肩上搭条毛巾，拖鞋踢踏地，来到楼下准备洗漱。赶巧，一个老头儿抢先几步站到水池前，拧开水龙头，把一双枯枝般沾满鸡粪和泥巴的手，伸到呼啦啦淌着的水柱下冲洗起来。

        眼前这老头儿，身材矮小，佝偻着腰，干瘪精瘦，一脸褶皱，腰后别个酒葫芦，活脱脱是从地底钻出来的土地爷。这不是张大海的二叔吗？都说这老头儿嗜酒如命，经常一两个小菜，把自个儿喝得不省人事，平时不喝水，渴了，就取下葫芦，抿几口酒。

        这古怪老头儿，洗完手，也不关龙头，一声不吭地，径直向村委会屋后的养鸡场走去，把文一波当一团空气似的。文一波倒也不在意，拿着漱口杯接了水，往水池壁上浇起来，直把那壁上残留的鸡粪冲干净了，才刷起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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