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品—3（1）
        菊娇倚着水边的斜坡在砍草。平常人们总是叫她金子，因为她是金家湾嫁过来的。倒春寒刚过没许久，村里的小孩奔跑起来脸红红的，但两条细胳膊仍旧套着厚重的棉袄。金子也是的，她破旧补丁的一层内衣外裹着厚厚的不知年月的褐色上衣。雨有时冷清，除非五月来临，她便会完全卸去臃肿的羁绊，露出更为瘦小的身躯。北方的山上或许雨雪交融，但江南的早春若太阳满照，就会提前现出水乡暑热的气息。青草就不甘寂寞了，逢着温度上升的时节，各自在微风中铺展。草看清了，种类很多，其实是开着各样花的，浅蓝和嫩黄的居多，在镰刀下滚成团，理应随着死亡倒下，慢慢地衰微。但恰好相反，金子的刀下去，枯叶下浓密的嫩草层出不穷，都扎实地喷出清新的汁液，景象一直逶迤到遥远的大河。她抬起头，要喘息一阵。

        金子其实饿了，饥肠轱辘。尤其闻到这绿色汁液鲜腥的气息，她的胃肠就搅动起来，褐色的眼神充满了对谷物绝望的向往。她张开嘴舔了舔嘴唇，体会到饥饿来自于腹部向下的那段部位，深刻而真实。她闭了眼，使苦涩的唾液轻轻滚过喉结咽下。她来砍草，似乎是有目的的。这个目的催促着她挪动脚步不起眼地走出门去。草是为着喂猪吗，但想不出更好的理由了。她知道这些草，猪并不喜欢。猪总是拱一拱，踩在脚下，仰起小眼睛，哀哀地望着她。畜生像她一样，喜欢真正的属于自己的食物。那种食物硬，能咀嚼，有饱的感觉。

        她索性往河坡下走了一步。赤着脚感受，河边的青苔有点凉呢。她俯下洗脸，又喝了水，这才回到三月初始应有的节令中。其实热，完全是因着她的手臂的挥舞，热量在小袄里散发不出，顺着脊背上升到了脖颈。河里还没有多少鱼，蛇也应该在洞里僵着，但斑鸠就不同了，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因为金子砍草时，惊动了飞虫，引雀儿来抢食。喜鹊的叫声令人生畏，金子并不喜欢。她更喜欢启恩寺的乌鸦，黑压压地成排歇在庙宇的屋顶上，冷峻地瞅着她。喜鹊是个另类，它们常常栖在高枝，有一搭没一搭地狠劲地鸣叫，似乎在说，嗨，这里有个人呢，这里有个人呢。在金子的眼里，这些羽毛明亮、名字吉祥的家伙，反倒神秘兮兮的，接近不了它们，不像斑鸠虽然羽色灰暗，但吃起虫来，又认真又执着，带着贪婪的人气。

        金子爬上小路，要坐在温热的小路上蓄些体力。鸟儿们就嚯嚯地飞起，落在四五米远的地方。天空深蓝，麦子青黄不接地勾引着人的希望。稻地里，苜蓿紫红色的花海漫无天际。金子从孩提时起，日子就是这样。如今接二连三地生下十岁八岁六岁的崽儿，天地并没见多大起色。男人要开始犁地了吧，金子这样想。金子没有男人，她的男人死了，墓地就在她一屁股坐着的附近。这并没让她升起悲哀。金子很生气，偷偷抓起一块泥巴，朝斑鸠扔去，但准头太差，鸟儿们吃惊地飞走了。

        菊娇，这是多么土气的乡下人的名字。在这一带，如果不叫菊娇，就一定是菊香了，或者菊枝，菊姑，菊秀。但也不一定，比如，金子的三个妹妹分别就叫小娇，三娇和四娇。这是令人气恼的事。只有金子才能分得清谁是谁，小时候她的父母几乎分不清的。母亲抱着五弟，凶巴巴地拿起扫帚，一阵乱打。她不怪母亲，只是搂着两个妹妹在槐树下痛哭。可母亲丝毫不怜悯。小娇夭折了，是一天夜晚高烧，肚子里饿，喝着水就合上了眼。三娇四娇如今早就做了妈妈，在隔河的村子里并不来往。暴怒是母亲特有的，这个她习惯了。她捆好了青草，回过头望了一下启恩寺，沉甸甸地弯着腰回家去。

        ……

        “我讲的还行吗？”铭伯喝了一口水。

        我们笑了笑，摇摇头，“有点云里雾里，不知道您要说什么。您好像说有个叫金子的女人生下了三个小孩，那么只有这个女人和您提到的六岁的小女孩，我们大概能猜到她们之间有某种关系。”

        “请原谅。你猜对了。我必须这样慢悠悠地讲。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叙述这些伤心的往事。”

        “铭伯，我们确实有些晕乎乎的。您能稍微快些吗，或者说，您为什么不放心一个女人呢？”我本来兴冲冲地起早来的，这时开始有些意兴阑珊，觉得铭伯是不是在卖关子。唉，人年纪大了，大概总是这样的吧。

        “好吧。她砍草的时候，我蹲在麦田里，所以能从麦子的缝隙中看到她。你们就奇怪了，她做她的农活。我为什么躲在麦田里呢？

        “因为这里有个秘密。这个秘密又扯出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些过往的隐秘的事，后来压在我的心上，在我四处漂泊的日子里，舔炙着我的心灵。

        “这一切都源于难以忍受的饥饿和启恩寺里面摆放的供品。”

        我们听他说的这么严重，立即来了神。铭伯现在身份怎样，是否有钱，或者是否落魄，暂时不关心了。我的伯父带着有病之躯，给我们娓娓道来，而且不乏文采，有什么不耐烦的呢？或许没大一会功夫就讲完了，我再安排他哥俩相聚。想着年迈的他不知病情什么时候突然恶化，我的心不是滋味。

        “金子，也就是小女孩的妈妈，喜欢在启恩寺周边出没。我起初要上学，是不知道的。再说，启恩寺离村子很远，旁边还有一大片墓地。我是很害怕去那儿的。

        “可是有一天，我发现了金子的秘密。我放着牛，故意往启恩寺的方向来。我让牛自己吃着草，回头望了望，决定大着胆子到寺里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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