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二叔(下)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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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二叔(下)
  南浦大桥通车那一天,当时的电视新闻是全程直播的,为数不多的频道都是放的现场的情况。几乎是普天同庆犹如过年一般的热闹。二叔的人生在那时到达了巅峰时刻,接着就是第二座横跨黄浦江的斜拉索大桥“杨浦大桥”。关注度有所下降了,虽然也有报道,但是明显没有“南浦大桥”那么引人瞩目了。记得在贯通前,建设公司的员工被允许带自己的家人,徒步攀登一下的这座大桥。我有幸跟着堂弟和二叔,还有二婶一起去了一次。至今我都记得徒步上牵引弯道的时候,有多么的兴奋和新奇。当时还是黑白照相机为主,有台彩色的傻瓜相机是很不得了的事情了,堪比在弄台里扛了台音箱回来。可惜,那次我们没有相机,连黑白的都没有,只能羡慕的看着别的叔叔阿姨们拍照留念。二叔当时带着我们一边爬,一边滔滔不绝地介绍,好像每一块水泥板的连接都有非常了得的故事。记得他走到某地还驻足了好长时间,说这里曾经出过什么“事故”,后来我才明白是当时浇灌的水泥配比有偏差,当时他们是手工用大锤子和凿子,一寸一寸地人工凿掉的。这个情节在后来的纪录片中有展现的,但是我没看到二叔,他说当时在后背景的吊车里操作作业,看到他们密密麻麻的像蚂蚁撼树一样聚聚散散的。

  当时的二叔,年纪比我现在还年轻的多,如果没有记错,他大概也就三十岁左右吧,反正我觉得他心性至今都非常的年轻和暴躁。有时我还感叹,要不是我比他小一辈一目了然,可能我的心态都能作他叔了。

  杨浦大桥的建设也是非常紧迫的,当时的口号是上海要“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所以任务急工作紧,我印象里二叔当时是早中晚班不断的翻班的。反正下午麻将一结束,吃完晚饭,他就会骑着二八自行车去工地了。听我爸说他那时的工资待遇也是不错的,比起建造南浦大桥时可能稍微差了一点吧。但是我感觉二叔最大的不同就是,很少在我们面前讲大桥的故事了。

  那时正赶上了国企改革,从传统的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初始期。一些落后和多余的产能必须被淘汰和转型,很不幸的是,我们家如果涵盖外婆家的话,至少贡献了四个“光荣下岗”的名额,我妈很幸运地“光荣下岗”了……我到现在还记得她和我爸谈话时,偷偷抹眼泪的样子。我是从门缝里偷看到的。我爸倒是挺硬气的,从小我就有点崇拜他,当然有些时候我觉得他有些愚蠢和自以为是的。但是要说最能扛事和像个爷们的,我自愧不如,老头子在我们整个家族涵盖外婆家,当仁不让!我记得爸爸轻抚着妈的背,跟她说这都不叫事情,家里有他呢。他虽然工资不高,但是养活我们娘儿俩个是没有问题的,让我妈就当是放长假了。先在家休息休息,白天打打麻将散散心,做做家务做做饭的就行了。以后有好的机会再出去找工作,相信这个大问题相关部门一定会着手解决的。话说,我妈也是心宽的很,还真的像我爸说的那样。认真贯彻娱乐散心的精神,还有一个固定“麻友”——我二婶。对的……没错……她老人家也幸运地“中奖”,下岗了。她呢,当时是一名纺织女工,在杨浦区的一个纺织厂上班,当时第一批下岗的就是纺织厂,因为工厂都要搬离上海去其他的长三角地区了。所以二叔也成了他们家唯一的收入来源和顶梁柱了。只是和我爸不同的是,他和二婶因为麻将的输赢问题,还有其他的琐事时不时的吵架。惹得奶奶和我爸还得充当和事佬去劝架。二叔当时还是年轻,从小被奶奶宝贝着,一下子生活和工作的压力全都宣泄到他的肩上,现在才知道他当时可能力不从心吧,我爸就一直称呼他是个大男孩。

  二叔当时的日子也不好过,因为建工集团也改制了,许多的私人承包商进入了集团竞标了。这除了直接拉低中标价格以外,还直接影响了国有建筑公司的生存空间,也导致了他的收入的断崖式的萎缩。许多他的朋友和同事都选择了辞职,有的下海经商了,有的跳槽去了别的行业了。二叔除了会开吊车之外,几乎别的什么都不会了,出于技能的限制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现在说来可以参加社会培训去学习新技能就业,但在当时九十年代中期,根本就是没有门道和机会学的。他就一直留在公司里,奔波于中国的天南地北,直到退休。可以说他是上海本地人中为数不多的在建筑工地干活的建筑工人了。有句话说“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放在当时他那个时代还是有道理的。不能看着他们两口子这么一直干仗啊,我爸和他们谈论探讨了好几次,终于二婶决定开个烟纸小店,做做小生意呗。于是,爸爸请他的同事和朋友们,加上二叔一家两口子,一起装修门面终于开张了。这家小店一直贯穿着我的童年至少年时代的记忆,给二婶的黑板上写冷饮名称啊,骑着自行车帮着二叔一起去批发市场进货啊,坐柜台掌柜收钱啊,我都干过呢。要说最积极的,应该还是我奶奶,她老人家就爱给二叔看店收钱和打杂的,一贯如此,从来不给我送雨伞,因为要给二叔看店……让我感动的是,还是邻居看不下去了主动找她老人家拿伞顺道去小学把我接回来了。有这么个奶奶,也是我的福气啊……所以她老人家的追悼会上,我是很难过,就是挤不出眼泪啊……我妈为什么不给我送伞呢?因为那时我妈的工厂又复工了,把她老人家又叫回去上班了!当时也是出了一件非常令人唏嘘的事情……我妈的同事一家服毒自杀了……一家三口,连带一个年纪比我小几岁的孩子,都死了。夫妻两人“下岗”在家,没有收入来源了,还找不到工作,那个丈夫,也是我妈的同事一时想不开,买了包老鼠药和他老婆两人写完遗嘱之后,把药混在最后一顿的红烧肉中,一家人全都告别了令他们烦恼的生活,可怜那个孩子……还这么的小。当时我记得我妈不太看报纸的,那次她拿着报纸边看边哭。我就奇了怪了,妈她反常啊,照我的经验,她可能报纸上的字都认不全的,难得看报都会来问我字怎么读的……这次怎么了?一看才知道,是她的同事……当时我也鼻子酸酸的,少不更事的我,又一次知道了生活不易和父母的无奈。也是这件当时轰动上海的惨案,**工厂终于被安排上了生产任务,也接到了订单,终于“下岗”大半年后,开始复工了。虽然工资还是不高,但妈妈说能有份工作干已经很不错了,要懂得珍惜,知足常乐。她更是要求我要好好学习,将来最起码要考上大学,要学文化和本事,不要像父母一样一辈子都没有选择的权利。说实话,这是真正触动了我灵魂的一次教训。妈妈上班了,还三班倒的,回家都不太碰得到的,怎么可能给我送伞呢……

  原本以为我们一大家子会这样平平安安波澜不惊地过下去了,后来旧房改造,爷爷和奶奶的房子拆迁了。因为我妈妈以前享受过单位分房,所以房子和拆迁款都算给了叔叔一家了,奶奶也跟着他们一起搬迁了。我们则是回到了妈妈分配的公房里居住了,就此和叔叔家分开了。除了每年的过年会到他家拜年,顺便看看奶奶之外,几乎也是很少见得到面的。因为二叔当时也是在全国各地的工地上赶场子。直到我大学毕业,工作后第一年的春节,得知了二叔二婶离婚的消息。两人感情终于走到了崩溃的地步,吵吵闹闹那么多年或许分开才是对他们最好的结局。奶奶,很可惜她老人家患上了“奥茨海默”综合症,脑袋不是很清楚了。迫不得已,又没有人可以照顾她,只有把她送进敬老院,雇了一个护理整日照顾她老人家。弟弟因为中专毕业,早就上班了。幸好家里有个亲戚有点门道,把他弄进了某央企公司,而且是最能赚钱的暴利行业,具体就不方便透露了。但是也苦了他了,父母的房产分割,卖了房子后,一人一半现金,他不得不靠自己去买房子了。幸运的是他的收入也是高的可以,一套适合他居住的普通住房,他还是有能力负担的。二婶呢,带着钱回到了娘家。二叔呢,和他的初恋……初中同学走到了一起。现在刚开了结婚证,和后二婶两个人给日本人的国际学校开校车呢。有时有的日本家长会感念他们夫妻两个的辛苦,会送一点日本的小蛋糕和点心什么的给我二叔。过年的时候,他会拿出来请家人一起吃。

  二叔这样的,在我们以前弄堂里,算是典型的了。毕竟他运气算是非常好的了,没有败家的儿子,也没有家破人亡什么的。干着最底层的体力活,一干就是一辈子。说劳动最光荣没错,但是再让现代人去承认“职业没有贵贱”,我想是很难的了……我是真的不想像他那样没有选择的机会和能力,一直是激励我持续学习动力。我没有轻视底层劳动者的意思,毕竟我父母都是体力劳动者,我非常感激和深爱他们。但是我不想步他们的后尘,我觉读书很重要,是改变命运的唯一的机会,当然是像我们这样出生平凡的家庭。但是读书的目的不是为了出世为官,去自命不凡的居高临下的去指挥我父母、二叔那样的劳动者。而是,让自己能有更多的选择,面对当今各种突如其来的变故甚至是危机时,能有更多的底气去应对。至少能选择一份自己真正喜欢的工作,乐此不疲地干下去,哪怕不能扬名立万的、或者腰缠万贯的。我还问过我二叔,那个和他曾经同在“南浦大桥”建设工地的同事——工程师,他的那个高中男同学,后来考进大学的那个,名字我忘了。后来怎么样了?二叔说他后来辞职了,去了一家私人老板的公司发展。后来怎么样了,他不知道,但是知道那个同学现在移民去了澳大利亚了。我在想,如果二叔当时,考进了大学,会不会他的结局比现在好呢?二叔毕竟就是我二叔,从小看着我长大的,他回答了我的想法,他说可能比现在好多了,但是,不一定会和他最爱的后二婶在一起了,也说不定。他一生,感觉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和后二婶在一起,开校车的这段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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