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邻居
  你们有没有这样的邻居？堪比专业的宣传部干部，义务的广播从业者。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都能经她的口广而告之。东家长西家短的，哪个孩子学习好啦，哪个孩子又偷家里的钱出去打游戏机啦。游戏机，那个是我们八零后最早的“电脑应用课程”。九十年代初，谁家里有一台“小霸王”游戏机，绝对就是“这条垓上最靓的仔”了！那个年代还没有流行什么课外**，课后去请家教补课之类的课外活动。孩子们最大的乐趣就是挤在有游戏机的同学家里，或者哪个“地下游戏机吧”里，花一块钱打一个小时的游戏，没钱的靠在有钱玩的孩子后面“观战”。就等他憋的尿急时，替他“看管”一下手柄，趁机替他打两把。赢了，皆大欢喜；输了，那就要看和有钱的“少爷”的关系了……不怎么铁的，会被其他没抢到手柄的“腿子们”赶出游戏吧的。这是我们这一代八零后，特别是八五前，生长在上海老的蓬户区的孩子们的童年记忆。至于那些从小就住在公共楼房里的孩子们，未必经历过这些……因为这些是典型的老上海平民窟里的孩子们才会经历的。

  不是说邻居的故事么？怎么扯上游戏机了？别急，当然有关系啦……我就奇了怪了，我的这个邻居是千里眼、顺风耳吗？哪个孩子去了“黑游吧”，她都清楚，有时和这孩子的妈一起买菜捡菜时，会把孩子的行程一股脑儿都告诉对方家长……结果就是孩子回家，被一顿收拾的那个惨呐！受害者，不计其数，其中就没少了我……有时我很怀疑……我是不是我爹亲生的。所以没有一个弄堂里的孩子喜欢她的！因为她胖，往少了说肯定超二百斤超0.1吨，没有夸张啊，是真的。所以孩子们都叫她“肥妈”，发音同香港的郑则仕扮演过的弱智经典人物“肥猫”。她要是听见了，一定会举着扫把，追着喊她的孩子打。没跑几步就气喘吁吁，脸涨得通红，嘴里还不依不饶的口吐芬芳，问候孩子的祖宗十八代！我为数不多的几句苏北家乡话都是从她那里学来的……当然都是国骂……孩子们边跑边挑衅地呼喊着“肥妈，肥妈！……”，她呢也是越骂越狠。后来她也是够泼辣的，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吗？等到家里大人下班，她能蹲守在孩子家门口，第一时间上门告状！碰到我爸这样讲道理的家大人，她就眼泪鼻涕地诉委屈，真哭啊。自从爷爷在我五岁时过逝后，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大人会哭鼻子的。碰到那些“不讲道理”的家长，她就当面把刚才骂的台词再重新现场喷发一遍。我真的觉得“肥妈”的演技真的堪比香港“沈殿霞”！在她看来，家长“讲不讲道理”，完全在于会不会当她面甩一巴掌给孩子。很不幸，我爹一直对我很“讲道理”，对街坊都是以理服人的！把我那时恨的呀……

  那次我爹地甩了我一巴掌后，送走“肥妈”，关上门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去哪里玩，我不管你！作业必须先做完！还有，以后绝对不许再叫某某“肥妈”了！听见没有？！否则我知道一次打你一次！”我能说不吗？只能乖乖点头呗，本来想说叫她的又不是我一个，别的家大人就有不打的。你干嘛总一副“大义灭亲”的样子，我是不是你亲生的啊？……本着不信邪的倔犟，后来又尝试了几次，果然脸都肿了……在最后一次被甩出鼻子血后，我终于放弃了“不卑不亢”的作死的抵抗，改用“XX妈妈”的统称来称呼她这尊弥勒佛……果然就没挨过揍了。同时，另一个谜团，在我心里产生了……为什么我爹那么较真？为什么呢？……别瞎想，我爹绝对清白！因为他的眼光很好，能找到我妈……

  一直到很晚，大概是我初中快毕业时，才知道了大致的真相。爸妈一直守口如瓶，从没有透露过一个字。我和其他的孩子们也逐渐长大了，游戏机也被后来的电脑网吧替代了，也不会有孩子会去嘲弄“肥妈”了。相安无事后，有时觉得“肥妈”有时也是挺好的。

  夏天大人们聚在弄堂里打扑克、搓麻将，孩子们聚在一起下四国军棋、还有当时很流行的“大富翁强手棋”。最最让大家趋之若鹜的，还要说是“肥妈”家提供的福利！他们家有我们全弄堂最大的21寸彩色电视机！虽然是金星牌国产的，但那个已经很让人羡慕嫉妒恨了。要知道那时，基本上每家的标配也只不过是14‘的黑白电视机，条件更好一点的只不过是18’黑白而已。她家那台大杀器在那个连“八某半”还没有建成的当时，根本没有地方可以去蹭空调的原始时期……绝对是圈粉无数的！连游戏机都会相形见绌，因为她家还有一个神助攻：录像机。

  没到暑假的时候，“肥妈”的大儿子，我们曾经的大大哥，会帮他爹的忙把大电视一起搬到弄堂外。然后早有配合好的邻居会提供拖线板，其他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搬着竹凳和扇子，抢占观看的VIP位置。为了这事打架都是常有的事，大大哥一声吼，大家顿时都消停了。当然我们抢的都是第二排的位置，第一排当然是大大哥和他亲妹妹的啦。之所以叫他大大哥，是因为还有个大哥……第二排当然是大哥和他最亲近的小伙伴（腿子们）的啦，我当然是常伴大哥左右的“维持会会长”啦，哦不，是左膀。还有一个右臂是一直请大哥去家里玩游戏机的某伙伴。其他人第三排，后面蹲着去……即使是我堂弟也不行，我还是非常铁面无私的，所以也导致了后来的“塑料”兄弟情……有相同经历的朋友们，我问一句，你们去蹭电影是带着冷饮、咬着西瓜去的吗？如果有，那真是“瓜娃子”咯。那么多的孩子，就看见一个人在吃，又不舍得抢好位置被占……所以那个带任何吃的去的孩子，一定被“敲诈”。你一口我一口，就当换张电影票的钱吧。好在大家都是心照不宣、机智聪明，在去之前一定会火速消灭西瓜和棒冰、雪糕，最都不擦就去占座。我到现在还念“肥妈”的好，不仅是因为给我们放电影，更重要的是，她老人家还会给我们每人分一片西瓜！每次给我的，都是和他儿子一样大的。有抖机灵的孩子先我一步抢了我的大的，她都会凶他，然后把那片还给我。吃着西瓜，看着“林正英”的鬼片，一起尖叫一起傻笑。好怀念那时纯粹的无忧无虑的快乐。快乐都是短暂的，我觉得不够准确。短暂是因为怀念，怀念又回不去，时间又飞逝，所以感觉如昙花一现。但发现没有？记忆还在，这东西是BUG一样小强般的存在，时不时像嚼口香糖一样回味一下，依然让我回味无穷，总有最质朴的快乐让人经久难忘的。

  大大哥在我初中毕业时结婚了，他比大整整十岁，他的妹妹也是我的小学同学和我同龄。兄妹两个差了十年，我们都没有感到过疑问。一直困扰我的问题就是……我们这一代应该都是独生子女么？记得从一九八一年开始，上海实行了独生子女政策，八一后的我们如果有兄弟姐妹，不就超生了吗？每次我问我爸妈，他们都会说“有兄弟姐妹很正常嚒，只是爸妈不想生了而已。”直到公元2000年，我从小长大的棚户区，我爷爷奶奶迎来了开发浦东的大拆迁潮。昔日的邻居陆陆续续地签约搬走，还有一些没那么快搬走的，照常会在弄堂里纳凉聊天。也是那次，我无意中听到了“肥妈”的自述。也是那次，我第一次有种不和年纪的惆怅和无奈。原来大大哥，其实是个私生子，他的妹妹才是他后爸和“肥妈”生的……“肥妈”比我爸年长两岁，听爸爸说年轻时的“肥妈”其实并不肥胖。称得上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大美女，追求她的后生多了去了，比她女儿漂亮多了。我努力想象“肥妈”的尤物脸庞，还别说，仔细去看发现她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薄嘴唇，抹掉眼旁如刀刻的鱼尾纹，染黑斑白的头发，抽掉饱满的油脂……加上原本白皙的皮肤，可能还真原来是个大美履。我妈处于女人天生的嫉妒心，问了一个10000%所有女人会问的问题“和我比，谁好看？”我爸不愧是我爸，我这钢铁直男的脾气就是从他那儿传来的……“她好看，真的”。作死……后面不谈了，家丑不可外扬。

  可是某持续了十年的“全国运动会”，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那年年方十八锦瑟年华的“肥妈”是家中的老大，正好轮到这场运动倒数第三年的尾声。她被分配到了白山黑水的东北黑龙江林场。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上海这种大城市都是捉襟见肘的凭票供给，更别说大兴安岭那遥远的苦寒之地了。虽然都是一皮卡的上海知青结伴同行，但到了当地难免也会被分配到不同的营地和大队。平时相见都难，更别说相互照顾了。一个十八的城市里长大的大小伙子可能也自顾不暇，更别说一个弱女子了。她苦没少吃，听她说她负责给林场干活的知青和工人师傅烧菜煮饭，跟当地人学了一手包饺子的手艺。怪不得她家的饺子那么好吃，因为所有的饺子皮都是她亲手擀出来，我们上海人都不太会这手。饺子皮都是买的现成的，当然比不上她家的好吃啦。后来政策开放，陆陆续续先去的前辈们可以回到上海了。她呢，也想回来，但是不知怎么的就是排队排的遥遥无期。这时有个负责我们弄堂那批回沪统计的上海工作人员，也是出于对这离家三年的丫头的同情，积极帮她争取机会忙里忙外的。很是让她感动，两人日久生情，终于偷吃了禁果。当年的某些知识可能是被禁止传授的，肥妈怀孕了。就在这时，她返沪的申请也批准了。可能是肥妈说话太响亮，加上门前废墟毫无阻拦，又是大夏天的开窗通风。我居然顺着风一字不漏的都听到了。我那时就怀疑是这个男人居心叵测，但肥妈像是知道我想什么一样。她相信他不是，因为之前的那段时间是真心实意的帮助她的，事情发生在等待上级审批的时候。她说她挺着大肚子回来的时候，她爹差点就气死了。我爸还神助攻，说他老爷子力气太大了，我爸还帮着她拦他老爷子扫把呢。肥妈知道那个男的有家室了，可事情发生了，肚子都很大了。当时的医疗手段根本没有现在那么先进，那时开个刀取出来是真的要冒很大风险丢了命的。生吧，名不正言不顺，不生吧，可能丢了命。让那个男人离婚？肥妈说也不是没有去闹过。但那个年代，离婚意味着所有的前途包括提干等等的机会彻底就毁了，还要被街坊邻居同事亲戚指指点点的。哪有现在那么的“快捷”？当然太快了，太频繁了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好事。思前想后的，孩子是无辜的，肥妈顶着巨大的压力把大大哥生了下来。那个男人家里怎么闹的，我不知道，但他给了肥妈家一笔补偿吧，那时也是竭泽而渔了，哪儿来的什么巨款呢。肥妈运气还算不错的，因为即使这样，也有她女儿的爹，也就是她后来的老公不离不弃地追求她。她老公年龄比她大六岁，也是个大龄未婚青年吧。家庭条件很不好，所以一直找不到女朋友。上她家做了上门女婿。要说招女婿，最大的优势就是与自己老婆同姓，所以怎么着都不吃亏么。孩子跟谁姓，都一样。大大哥跟肥妈姓的，所以一家人根本就没有被我们觉得有什么奇怪的。我可能会好奇的更多一点，因为我问过我爸，问什么大大哥那么高，而他爸那么矮小呢？我爸的回答是“儿子超过爸很正常啊，长大后你也会比我高的”。哇塞，我超级憧憬的，对将来的身高充满信心，因为我爸一米八五……结果被他一语成谶，我一米七七……到现在站在他老人家面前，都感觉有种被压迫感。我应该是亲生的，因为我们家鼻梁都很高，遗传。

  其实，我父母那辈人都知道肥妈家的历史，但是街坊们就像签了某种协议一样一致守口如瓶，瞒了自己孩子们整整17年。平时肥妈的泼辣、唠叨、斤斤计较，大家即使吵架也没有人好像是真没有人往人家的痛处捅过刀。肥妈也不是记仇的人，今天和你家吵了，改天有人去你家找事，她一准会替邻居强出头。没理也要搅三分，得理更是不饶人。我就服了她的是，这事别人不说，她怎么能云淡风轻地在纳凉时当作别人的事情说出来呢？难道不知道羞耻吗？当时我年少无知、少不更事，就是觉得她皮厚，人坚不摧么。直到现在，我才明白那叫释怀。她儿子当时结婚了，离开了弄堂去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邻居们陆续各奔东西，那个男人家也之前搬走了。面对从小长大的地方，眼前一片废墟，回顾大半生的经历，她看开了或者说是开悟了。面对自己的痛苦，能这样坦然地诉说过往，真的是莫大的释然。随风而去，把酒言欢，报之以微笑。肥妈不幸于两年前病逝于糖尿病并发症，她老公哭诉说被她骂了一辈子，现在一个人清净了，但多想让她再骂一骂。我爸说肥妈是受了打击，身体内分泌紊乱了得了糖尿病，身体才病态发福的。我是没有见过她年轻时苗条的样子，她女儿倒是不胖。我爸说和她年轻时差不多。她的不幸应该是那个时代万千人中的一个，现在老邻居们各奔东西，才得知肥妈只是带着孩子回来的其中之一。那个老棚户区里，没有肥妈运气好的女人还有一些呢，只能是单亲妈妈把孩子独自拉扯长大。

  生活和命运真的是很不公平，本来就是不公平的照马爸爸的说法是这样的。但如果时代疯了呢？正常人就变得不正常，不正常的变得更病态，在时代的面前人为地制造了命运的岔道，他们一个普通的市井百姓，能为之奈何呢？我们没有经历过，只是听长辈絮叨了一点，电视电影和书上看过一点。谁有这个勇气敢说，自己要去经历那场浩劫呢？我爸说他运气好，最后一批的大迁移活动，被他的恩师保了下来。否则，我也会是《孽债》中的一个角色了。面对生活，我觉得我们可以抱怨，但只要不死，太阳还会照常升起。不问过去，不想未来，活好当下，就事论事，活出自己的精彩。自会与美好高处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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