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湖口
  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吃饱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湖口县的人大概都能明白，只是明白并不能让他们吃饱饭。对于湖口人来说，旱年并不是稀奇事，但像今年这般艰难，却是第一次。以往碰到旱年，朝廷赈些灾款，自家再勒一勒裤腰带，忍忍也就过去了，但这几年朝廷赋税只增不减，各家早没了余粮，都盼着这一年的收成填饱肚子，谁料突如其来一场旱灾，断了所有念想，更令人始料未及的是，今年朝廷没有半点声响，半个县联名签的万民书也石沉大海，本县县令散了家财从好几个郡以外筹了些粮食，却在半道上被邻县的乱民截了去，县令郁愤下一病不起。县里没人主事，整个县都没了章法，强盗窃贼愈发猖狂，对湖口人而言，生存已成了难题。

  湖口没了粮食，大多人都开始向外县逃难，涌出的逃难人群在乡道上缓慢前行，就像一条条蚯蚓向外挣扎爬去。每个家庭都将希望寄托在外县，背着包袱推着推车去追寻渺茫的可能。路边偶尔可见散落的新鲜或腐烂的尸体，偶尔可见倒在荒草堆里的推车，常见的只有形容上的麻木和冷漠。这样背着沉重宿命的队伍徐徐前行，刘寻也在其中。刘寻穿着寻常的麻布衣，一条柳枝当作腰带，草鞋破了几个洞，只背着个打满补丁的蓝色包袱，老仆跟在刘寻身后，打扮也是如此。“老爷...”刘寻向老仆指着的方向望去，不远处立着块巨石，巨石上站着几只乌鸦，正在梳理着发亮的黑羽，石下靠着石壁坐着个孩童，脸上沾着血迹，乌鸦偶尔从石上落下在孩童身边飞旋，孩童便摇摇双手将乌鸦赶走。刘寻沉默着走向巨石，老仆紧紧跟着，走近了才发现，孩童脚边躺着具腐烂一半的女尸，乌鸦大抵是为了她才不愿离去，或者在等待着孩童同样的宿命，刘寻二人再靠近些时，孩童已经注意到他们，紧紧盯着二人，嘴里发出示威的咆哮，刘寻一愣，没有再上前，孩童将女尸的手揽在怀里，警惕的盯着刘寻，刘寻小心的拆开包袱，取出半块饼来，将饼摊在手上，向孩童慢慢靠近，孩童像是嗅到了空气中的香味，抱着女尸的手松开了些，但石上的乌鸦适时的啼了两声，孩童神色一紧，又看看怀里的手，再次冲着二人发出咆哮，刘寻停在原地，将饼在空中晃了晃，随后扔向孩童，那半张饼恰到好处的落在孩童身边，孩童犹豫片刻，抛开怀中的女尸的手，捡起饼啃食起来，刘寻又欲上前，孩童立即放下手中的美味，向着刘寻大喊大叫，刘寻无奈的再次停下，半张饼很快便被啃食殆尽，孩童又抱起女尸的手，回到最开始的对峙状态，刘寻在周围找了处稍稍平整的地方坐了下来，望着不远处道上的车队陷入沉思，老仆静静站在刘寻一侧。黄昏时分，二人感到饥饿，便从包袱中取了点简单吃食，打算照旧给孩子丢去一份，却看见孩童正抱着怀中的那只手啃食着，女人掌腹间的皮肉粘连在孩童的口齿间，猩红的血液粘在他的手上脸上，“啊...这...”老仆惊讶的开口，刘寻不忍，痛苦的低下头去，却听见孩童莫名开始咆哮，二人看去，发现孩童的眼中泛着血红，一边啃食一边咆哮着，不久，声音逐渐委顿，女人的手落回到地面上，孩童侧身倒在巨石下，二人快步上前，老仆探了探脉搏，叹了口气，又撑开孩童的眼皮，只看见一只血红的眼睛，二人转身去看倒在地上的女尸，女尸身边散落着几只包袱，老仆捡起一只，小心拆开，却不料落了一地大小各异的骨头，有的骨头上还沾着细微的肉粒，刘寻分辨出其中一截成人的手骨，一阵恶心从胃中涌起，老仆面色难看，将包裹丢到一边，“老爷...”几只乌鸦扑腾着翅膀落下来，啄食着散落的骨头，刘寻挥挥手将乌鸦赶走，乌鸦只是跳了几步，便在二人身侧开始梳理羽毛。刘寻二人简单挖了个土坑，将大小两具尸体放进去，待二人填完土，天色已经黑透。

  道上的车队已经停了下来，只是没有灯火，一辆辆推车在月色下像一个个坟堆，刘寻二人离开那块巨石，走到道路另一边去，找了处平整地方休息，只是冷风袭人，加上白天所遇，二人都无法入睡。

  黎明来时，早有车队动身而去，也有的永远停留在原地。刘寻二人一脸疲倦，跟着前方的车队缓缓前行。行不多时，前方传来一阵喧闹，刘寻望了一眼，便背着包袱去了，老仆本想劝几句，终究没有开口，也跟着走过去。不远处，几个男人围住一辆小车，车上堆着干草，干草上躺着个女人，女人脸色枯槁，但面容算得上清秀，怀中揽着几个包袱，车下蹲着几个孩子，皆是形容瘦削，毫无血色，几个男人也是瘦骨嶙峋，但看着女人的眼中满是狂热，几人脚下侧躺着个同样瘦骨嶙峋的男人，正捂着腹部痛苦呻吟，显然受了几人的拳脚，“不要...求求你们...”躺在地上的男人抱住一人的小腿，苦苦哀求，另外一人一脚踹在男人的背上，男人闷哼一声，却仍没有放手，于是最后那个站着的人一脚踢在男人的面门上，将男人踢晕，便向干草堆上的女人扑过去，女人认命似的没有挣扎，任由自己的衣服被肆意的扯开，露出大块雪白的肌肤，只是嘴里呢喃，“给点吃的...给我孩子..”施暴的男人喘着粗气，“这世道...哪来的吃的给小畜生...”女人眼里划出两行泪来，从干草堆下摸出一把匕首，用尽力气刺向身上男人的腰间，只是太过虚弱，没有刺进，划出一条血口子，男人吃痛的爬起，抢过匕首，又甩手给了女人一巴掌，一口唾沫吐在女人的脸上，随后走向车下的几个孩子，嘴里狠狠的咒骂：“臭婊子，我杀了你的娃儿，让你刺我！”女人惊恐的尖叫起来，嘴巴却被另外的男人用手捂住，衣服已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只是没有人伸出援手，大多人只是沉默的从一侧绕开，甚至有人偷偷摸走了干草上的一只包袱，几个孩子瑟瑟发抖，趴在地上，捂住了耳朵。刘寻走到近前，正看见一人持着匕首对着几个孩子，就要挥下，刘寻怒喝一声，“住手！”随即将身上的包袱扯下一丢，砸中持着匕首的男人，男人被砸得一个趔趄，回头怒视着刘寻，却看见包袱里落出的几张面饼，当下便顾不得刘寻，俯身去抢刘寻的包裹，原本漠然走过的人群也沸腾起来，纷纷扑向那只蓝色的包袱和散落的面饼，连女人身上的男人都匆忙起身，加入到抢食的集团中来，刘寻将两个孩子拉到身边，离得人群远远的，女人已木然的将衣服扯上，丢下车子来到两个孩子身边，随后压着孩子的头一起向刘寻跪下，刘寻将几人扶起，把自己的衣服扯下给女人披上，自己只剩下一件汗衫，老仆无奈叹了口气。此时抢食大战已尘埃落定，几张面饼早已落入不知谁的腹中，那几个施过暴的男人又向着女人走来，其余的众人也目光火热的盯着老仆的蓝色包袱，没有离去，刘寻皱紧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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