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潮起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像是流传很久，又像是骤然兴起，从胡同陋巷到宫廷庙堂，从蓬头稚子到古稀老叟，人人皆传一篇绝句，绝句唤作《春潮》，知者无不赞叹其对仗之巧，字词之妙，见之如目睹春潮激荡，听之如耳闻惊涛拍岸，但绝句名传甚广，却无人知晓作者姓甚名谁，听闻当今圣上初见此篇，大为惊叹，下令传召作者进京面圣，却久无响应，皇榜贴了数月，最后被草草收回，于是龙心不悦，封了钦差大臣专门处理此事，又下了一月限期，钦差刘寻在大殿里叩谢隆恩毕，接过圣旨，看着同僚幸灾乐祸的眼神，刘寻陷入惆怅之中。

  宣文七年，皇帝上任的第七年，去年是宣文六年，到新年还有不足两月。宣文皇帝跟喜好兵戈的父辈们不同，传说他出生时怀中便有一方砚台，砚台上刻有“佳句天成”，宣文皇帝天生好文，下笔便是锦绣文章，更爱与人交流文法，即位后尤其如此，宣文二年后每年年末京城都有规模浩大的诗会，诗会夺魁者能直面天子，同赏御园，共谈诗词，今年《春潮》从天而降，诗会夺魁已无悬念，但仍有无数文人雅客早早汇于京城，等待月余之后的盛会。此次早朝基本都在讨论诗会细节，封钦差只是开始，早朝一直持续到傍晚，群臣已有些疲乏，皇上见大略既定，才吩咐退朝。

  退朝后，大大小小的轿子早已在皇宫门口候着，银顶的四人轿聚在宫门左边，轿夫们或坐或立，聊着各自府里的轶事，闲散的打趣，偶尔瞥一眼宫门那边的轿夫们，若正巧撞见熟人的视线，便扬扬下巴，算是打过招呼，随即便转过身来接着笑谈，宫门右边聚着一片锡顶的二人小轿，轿夫们都肃穆的立在小轿一边，屏息凝气，各自也不说话，只静静等着宫门开启，似乎等待轿子主人是一件庄严神圣的事情。

  没多久，宫门那头响起一声尖细的长呼，“开~宫~门~”，沉重的镶金朱漆大门便缓缓开启，左边的轿夫们急忙起立，都垂头侧立在轿子两边，方才的活跃气氛转眼便消散不见，城门里陆续踱出面无表情的官员，刚出宫门便有仆从从轿边小跑过去，恭恭敬敬的领到轿上，然后一声高亢的“起轿~”，轿子便平稳迅速的离地而起，出了轿群走了。左边的轿子散得很快，右边的轿群纹丝不动。

  新晋钦差大臣刘寻踱步在熟悉的青砖大道上，眉头深锁，两边陆续有官员走过，都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偶有些半脚踩在告老还乡路上的老官员只是瞥一眼，轻轻叹气，随后摇摇头，白色的长须在空中摇摆，摇得刘寻头晕目眩。刘寻满怀心事的走到宫门口时，只剩下自家孤零零的一顶银轿，几个轿夫在轿边焦急的来回踱步，瞧见刘寻出得宫门，一个轿夫急忙迎过来，刘寻从出神中醒转，正撞见轿夫关切的神色，心下略微安定，点了点头，便径直上了轿子，轿子平稳的起步，刘寻拉开帘子望了一眼，宫门已经缓缓关闭，像巨兽合上它的嘴，此刻大概在咀嚼或者消化，刘寻抬头望一眼，天色渐晚，晚霞红透，偌大的宫城陷在这暮色里，浓厚的黑暗就要来临，刘寻打了个寒战，于是合上帘子，缩了缩身子，随后疲惫的合上眼，不知是梦是醒。

  “儿啊…儿啊…”

  黄色的草原上躺着无数的枯草，风儿吹来一声声焦急的呼唤，“儿啊…儿啊…”，一处小山包上躺着个粗布衣衫的少年，清秀的眉头紧紧皱着，沉重的眼睑被一声声呼唤敲开，“儿啊…儿啊…”少年猛地坐起，惊魂未定的看向四周，四下去望那声音的源头，“儿啊…”少年焦急的起身，“娘，是你吗？你在哪里？”恍惚中衣襟被人重重拉了一把，少年一时没站稳，跌下山坡去，“混账！”一声怒吼如雷动，少年浑身一震，“父亲？是你吗？”话音刚落，脸上便挨了重重的一鞭，浮现出一道鲜红的印子，“混账，你可记得我的教诲？”少年跪倒在地，头重重磕下，“精忠报国，匡扶社稷，父亲的教诲，孩儿不敢忘记。”话音未落，背上又落下一鞭，粗布衫翻卷开来，露出里头红色的皮肉，少年冷哼一声，跪伏在地，四周响起断断续续的女声抽泣，“儿啊…”，少年的眼里淌下泪来，“娘，孩儿想你。”少年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掌贴在自己的头上，但猛地抬头时，却只看见一片荒芜的野草，找不见母亲的影子，“儿啊…快走吧…”远处的荒原上不知怎么窜出一条红线，少年感觉到一股热浪正扑向自己，于是飞快的向另一头跑去，不料刚刚起身，小腿上便挨了重重一鞭，少年一个趔趄，侧摔在地，红线已变成一面红色的墙，少年顾不得疼痛，艰难支起身，似乎有人托了自己一把，于是摇摇晃晃的开始奔逃，“混账！”一声惊雷似的怒吼，少年愣在原地，“父亲，孩儿不想死啊…”火红的浪头触手可及，少年恐惧的迈开脚步，却发现前头便是万丈悬崖，灼热的火墙贴在他背上，少年绝望的深吸口气，纵身一跃，像一只脱笼的飞鸟。

  刘寻猛地惊醒，发现已躺在床榻上，周围是熟悉的气味，只是衣衫床褥都已被汗水浸透，黏糊糊的有些难受，窗外是浓厚的黑暗，似乎有些微弱的虫鸣，“老爷？”门外响起老仆轻轻的问询，“我没事。”刘寻靠在床边喘了口气，“给我打盆水来。”老仆应了声，门外便有了些亮光，黑暗被刺破了些，刘寻翻开被褥，坐在床边，扯开闷热的领口，感觉略微舒畅，窗口透了些光亮进来，落在书桌上，隐约照见一个“国”字，刘寻微微愣神，此时适时的响起老仆的叩门声，“进来吧”，刘寻有些疲惫的回应，老仆推门进来，点起了烛台，再回身将水盆端进来，“老爷又作噩梦了吧。”烛台的光晕逐渐散开，方才隐约可见的“国”字已然清晰，一张白纸上苍劲有力的书写着八个大字，“精忠报国，匡扶社稷”，刘寻摇摇头，“被褥太厚，热醒了。”刘寻在老仆的服侍下换了衣服，略微擦洗一番，便屏退了老仆，独自在书桌前坐到天明。

  公鸡叫了几声，刘寻又坐了会儿，才穿好外衣，推门出去时，凉意扑面，刘寻打了个寒战。径直去到后院，仔细盛了盘谷子，随后稀疏的洒在院里地上，刘寻喊了几声“咕咕咕”，便有几只小鸡从笼里或门后雀跃出来，一一啄食着地上的佳肴，老仆提着扫帚和一篓枯黄的叶子走过，“老爷，早饭已做好了，就在蒸笼里热着，您早些去吃吧。”刘寻又撒了一把谷子，“知道了。”小鸡们都聚到刘寻脚下来，啄食得不亦乐乎，“你也别扫了，这个时候了，叶子落个没完，哪里扫得干净，院里有些落叶看着也有些风味。”老仆笑着点了点头，“知道了，老爷。”“噢，对了。”刘寻像是想到什么，老仆原本提着扫帚要走，这时便躬身立在一边，“让你侄儿和乡亲月底过了就不用来了，额外支给他们三个月工钱，若是银钱不够，就把轿子当了吧。”老仆难以置信的抬起头，“老爷？轿子是朝廷规矩，礼部追究起来，不是正好成了皇帝的由头吗？”刘寻笑着摇摇头“规矩早就没了。而且接下来的日子也不用去上朝，正好过几天自由日子。辛苦他们了，日日抬着我来去，你去老李那打个招呼，给他们谋个好差事，轿夫也不是个长久的活儿。”刘寻顿了顿，“账里剩几锭银子你都拿去吧，回老家购置点田产，过几年不用服侍人的日子。”老仆眼里淌下几颗浊泪，“没有老爷，老奴早就是野狗的吃食了，老奴生是刘府的人，死是刘府的鬼，那样难熬的日子您都没赶我走成，真到这一步了，您就别再赶我了。”刘寻叹了口气，把盆里的谷子一股脑倒了出去，“有下辈子的话...算了，还是没有的好。”几只小鸡跃到小谷堆上头快活的啄食起来，老仆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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