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故事
  上回洪时贤说到自己父亲洪有真在薄皮棺材里被找到。

  “为何你父亲躺在棺材里？”旁人问道。

  “是我父亲自己躺进去的，众人看找到了我的父亲也就四散走了。我把父亲背到了床上，给他把脉，被我父亲制止了。他让我一个人留下来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个少年，家乡闹了饥荒，父母都饿死了，于是他跟着逃荒者来到江灵府寻一线生机。有一个同路的逃荒者一路对这个少年颇有照顾，但奈何年老体衰，来到江灵府没多久就病死了。少年决定把他埋了，挖好坑以后，少年觉得一定要将其体面安葬，下辈子好投胎一个好人家。于是跑去棺材铺跪在掌柜面前，说能不能给一口棺材安葬那个逃荒者，自己愿意这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掌柜的大恩大德，说罢就咚咚的磕起了头。掌柜问他；‘这个死者是他什么人，是父亲吗？’少年回答不是。是亲戚？少年也摇头。掌柜问他：‘那到底是你什么人？’少年说一起来江灵府逃荒的，连姓名都不知道，只知道大家叫他大脑袋。掌柜很疑惑说道：‘既然如此，你为何愿意为他做牛做马？’那个少年道：‘他一路对我颇有照顾。’掌柜又问：‘仅此而已？’少年点头道：‘仅此而已。’

  掌柜觉得他有情有义，于是选了一口普通棺材和少年一同把那个逃荒者给埋了，墓碑上写着善人大脑袋之墓。掌柜也就收留了少年，并教他做棺材的手艺。随着时间的流逝，少年长大成了青年，掌柜有个女儿叫朵儿，和少年年龄相仿。时间久了便日久生情，掌柜只有一个女儿，于是两夫妻商议，就把朵儿嫁给了青年。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朵儿也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时贤’。”众人知道这个故事的主角就是洪时贤的父亲自己。

  “老掌柜觉得青年可以独当一面了，于是就把棺材铺交给青年，但要青年答应一件事。在任何情况下，棺材铺都不能关门停业，除非青年死了。青年虽然不解其意但也应承下来。这棺材铺看着赚钱其实并不如此，青年接手棺材铺后算了一笔账，江灵府那么大，棺材铺就有五家，就算江灵府东面全部人家中办丧事都用自家的棺材。江灵府东面一个月至少要15家人办丧事，棺材铺才能盈利。至少要10家办丧事，自己一家五口才能勉强糊口。如果连续三个月低于5家，那家中所有积蓄就会用光，一家人都得饿死。赶上灾荒死的人是多，但被活活饿死的人又哪里有钱去买棺材呢？所以青年难免很关心谁家谁谁谁病重快死了，言语中流露出一副希望人死的字眼，令人作呕生厌。因为青年知道，如果这些人不死，或许自己家人就会饿死。从小青年就不让时贤碰棺材板，因为这样的家庭背景，世贤总是带着仇恨的眼光看自己，觉得青年是个成天咒人死的人渣，时贤11岁的时候，青年岳父岳母相继去世。老掌柜死的时候才告诉青年为何不能关门停业。有一次一群孩子在棺材铺门口骂世贤是‘棺材子’。时贤气不过拿起棺材短板要追出去打他们，我立马拽住他，把他手里的短板抢了过来，要知道小孩子动棺材板是要折寿的。我把他恨恨的打了一顿，但他没有哭，愤怒的说道：‘打啊，有本事打死我。’青年知道孩子大了，打不得了。没过多久时贤趁着给家里买菜之际离家出走了。顿时我和朵儿都慌了，四处寻找都找不到。于是我和朵儿把家里的所有积蓄给朵儿当盘缠出去找世贤，我继续守着棺材铺。就这样一个从未出门的母亲带着全部积蓄独自一人去找儿子。时间一天一天的过，身边的流言却越来越多，有人说三化街的一个男的跑了，一定是和朵儿带着钱跑的，不然两个人怎么同时不见了呢。有人说在什么地方看见过朵儿，衣衫褴褛，做了乞丐。有人说朵儿路过青峰山的时候，被土匪抓去做压寨夫人了。还有人反驳这些人，说这些人都在胡说，明明在江洛城怡红院看到朵儿做了窑姐，她老公还去光顾过，说朵儿的手段比自己厉害得多。也有人说江洛城只有朝凤阁，采江馆，环春院，金美楼，独没有怡红院。这些人总是有事没事有意无意的说起在哪里见过朵儿。还有人说，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开棺材铺的死人钱也赚注定妻离子散，不得好死。起初不以为意，但时间久了，朵儿又迟迟未归，难免有这方面的担忧。难道朵儿真的和人跑了？”

  “父亲咳了几声继续说道：‘直到有一天，瘌痢头跑过来说江边飘来一具女尸，让我赶紧过去认下是不是自己的老婆朵儿。那时候大脑一片空白，帮叫瘌痢头帮忙照看棺材铺，自己火急火燎的跑到江边，什么也不敢往下想。来到江边后，那具女尸已经被水泡的发胀，根本看不清容貌，但身高确于朵儿相近。自己已是两腿发软，额头后背冷汗直流。正当要再一步确认时，只见一个男子冲上前去抱住尸体嚎啕大哭，说这是他娘子。众人问如何辨别是他娘子，他说他娘子左手手背有一颗黑痣，故此认得。众人一看果然有个黑痣，那男子说，前几日自家娘子和家母吵架，一气之下撇下丈夫孩子离家出走，不想却是投江自尽了，说完又痛哭起来。我看不是朵儿，就长舒一口气，回去的时候如同脚底生风，走的飞快。回到棺材铺，发现棺材铺门虚掩，原来瘌痢头看我迟迟未归，把门关了自己先走了。回到家中辗转反侧，睡不着觉。想起那名男子的话，害怕朵儿找不到时贤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越想越惊，越想越怕，最后痛哭起来，跪在地上求起神佛来。但又不知道什么神佛灵验，于是求救苦救难**菩萨，求地藏王菩萨，无量天尊。求这些神佛保佑朵儿活着，她拿着钱跟人跑了也好，在山寨做压寨夫人也罢，只要她活着我都不怪她。”说到这，洪时贤再难忍悲伤之情，掩面痛哭，众人也为之动容。

  洪胡氏见状，掏出手绢递给洪时贤，洪时贤怕弄脏夫人手绢没有去接，用衣袖擦拭眼泪后继续说道：“接下来几个月如同煎熬，吃不下睡不着，旁人说我脸色比鬼还差。听到这个我是开心的，因为如果我真的要死了，就不用那么难受了。如果朵儿和时贤真的死了，我死后就可以和他们团聚。如果他们没有死，我在天之灵也能保佑他们一二，总比现在啥也干不了强。三个月后，朵儿果然衣衫褴褛的回来了。她看到我就立马扑到我怀里痛哭，问她她也什么都不说。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时贤死了，她后面背着的就是世贤的骨灰。没找到时贤，自己被人抓去当压寨夫人，当妓女了，那个三化街的男人不要她了，或者打她了。她偷跑回来了。脑子里胡思乱想，**，管朵儿怎么回来的，回来就好。我抱着朵儿开心的笑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说着眼泪就不自觉的掉了出来，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我是那么爱朵儿，看着朵儿安然无事，就算下一刻让我去死我也愿意。后来朵儿和我讲，这半年多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找到时贤盘缠花光了觉得自觉无脸见自己，所以才会哭。我把旁人的猜测告诉了朵儿，朵儿笑着说道：‘我哪里有这个魅力，还压寨夫人，做窑姐。从来都只有你觉得我漂亮。’那一夜我真的变成了鬼，变成色中饿鬼，和朵儿做了四次，差点没把腰给甩断。第二天，那些说朵儿如何如何的人看到朵儿回来了，立马上前打招呼，嘘寒问暖，问长问短，并表示非常佩服朵儿独自一人去找儿子，对没有找到儿子表示深感同情。”

  “洪神医，你家老爷子那么厉害，还一夜四次，是不是有什么祖传秘方，多少也匀给我们一点啊。”一个青年起哄，十几个青年也随声附和。

  “小别胜新婚，让你憋个半年不准碰你老婆，母猪你都看着眉清目秀。”洪时贤说道，那个青年挠头傻笑没有答话。

  “过了几年，对面的纸扎店听说要盘给一个郎中开药店，我和朵儿开玩笑说，哪个傻子会把药店开到棺材铺对面，不出半年准保关门。结果这个傻子却是自己多年未见的儿子，我和朵儿又惊又喜。朵儿很快就和时贤相认了，并过去给时贤照看女儿，本来我也想过去的，但看到时贤眼中还带有恨意，知道他没有原谅我，我就不敢上前了。之前说这个药店会关门的我，现在却最不希望他关门。每天开门的时候，能看见儿子，晚上关门的时候也能看见儿子。这是上天对我的眷顾，终究没有让我这个棺材佬妻离子散。随着时贤生意越来越好，我着实替他开心，而我的棺材铺生意却越来越差，那又如何，现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谁有饭吃会希望别人死啊。朵儿经常会偷偷过来给我一些钱度日，有时候还会把小孙女抱过来，我说小孙女像朵儿，长大了也是美人胚子，朵儿听了就咯咯咯的笑个不停。因为父子不和，又有人常过来煽风点火，有人说，世贤不是个东西，有了老婆忘了爹。也有人说世贤本身不坏，是她看着长大的，最坏的是他老婆，仗着家里有点钱就不让公公进门。自从上次朵儿的事后，我从来不在意别人说什么。因为我儿子比我强，能受人尊敬，再也没有人会欺负他的孩子和家人了。时间一天一天的过，我的身体却越来越差，有人说你儿子是远近闻名的郎中，你为什么不让他看下？我说他不会给我看的，他恨我。于是那个人又跑到时贤的面前说，我就是死也不要时贤这个不孝子看。时贤很生气，发誓再也不管我的事。我想解释，可已经没有精力去解释了，无所谓了，解释了时贤也不会原谅我。终于有一天，我感觉自己全身无力头晕眼花，我知道我快死了，于是穿好衣服整理好妆容，自己躺进了准备多年的薄皮棺材里。岳父说，棺材铺不能关是因为一旦有人突然暴毙，如果要用棺材，棺材铺又关了门，那死的人也不能安详。什么人用什么棺材，德行高的人用梧桐木，红松木做的好棺材，德行差一点的人用柏木做的薄皮棺材，没有德行的人最终只会被草席卷了草草埋了。比如城里的李员外，架桥修路，兴修水利，这样的人德行高，他死了一定要用红松木，还有王学究，一生教人识字念书，学生当中多有秀才，举人，他死了一定要用梧桐木。实际上李员外死之前有立遗嘱丧事一切从简，他自己定做的棺材是用松柏木的。王学究一生家境贫寒，也用不起这梧桐木，但这两人送葬之时用的分别都是红松木和梧桐木。这也是为什么我开棺材铺只能糊口的原因。而我无德无行最终弄到妻离子散，本应该用草席卷了找一乱葬岗埋了，但要顾忌儿子的声望，所以就破例用薄皮棺材装殓。”洪时贤说完，众人各有所思久久不能平静。

  “我听到这些时，知道自己错怪了父亲多年，痛哭流涕，对我父亲说：‘请给我时间弥补，我一定会治好你。’父亲笑着伸过手来，我一把脉，心脉若有若无知道父亲已经无药可治了。父亲说：‘孩子，我知道你医术高超，但救人容易救心难，为父卖了一辈子棺材，行尸走肉的人见得太多了。如果心死了，你救了那一身的躯壳，又有何用。’说完我父亲就与世长辞了。父亲死后，我发觉并不是救人才是高尚的行业，每个行业都值得让人尊敬，于是我想放弃医人继承我父亲的衣钵，把药店关了，继续开棺材铺。和夫人一商议，夫人说了一句话把我浇醒，理想和现实之间总是那么遥不可及。我夫人说：‘你开棺材铺，你想你女儿以后嫁不出去吗？’多年来我一直反复思考我父亲的最后一句话，医人容易医心难，后来我问一念禅师，一念禅师道：‘医心就是教人从善，有难身边的人都帮助你而不是落井下石，你又怎么会心死，心不死不伤又怎么会行尸走肉呢？原来父亲是想让我医人的同时，也要教人从善，只要世间善人多了，行尸走肉的人也就少了。”洪时贤说完，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话说洪时贤口中的一念禅师究竟何方神圣，李平又为何下不了山，请看下回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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