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劫波难尽 2
        “唯有一人能够庇护你，敷愉公子。”巫师咸辅稳稳地跽坐在处在大船中仓的一个条案后面，看着已经换了女子服饰的敷愉。大船已经越过渡口，转入更为宽阔的河面向上游航行。“那就是王后尊上。王城的王宫之中，是一个女贵族最好的藏身之所。”

        这半年敷愉可以说几乎经历了平常人一生也不会遇到的各种惊奇险怪的事情。自从阿翁去世，她的心情始终没有走出痛苦的境地，那简直是一场噩梦。申叔子郇自然是罪有应得，他应验了神明对他的警示。可是仁慈的父亲永远离她而去了，父亲去世前对她说的话，每天都会在她的耳边响起。要保护申族的子民，要用弓与剑回答敌人的蔑视。可是申族的弓与剑很快就被康叔子珝的玉器丝帛收买，前一天他们还在心内诅咒来自王城的武士，后一天他们就一起把酒言欢喝得酩酊大醉，互相吹捧把对方奉为自己的至交。逃离从出生就不曾离开一步的冥厄城让她痛苦不堪，但是那时她满怀着即将见到宅皋狼的憧憬，她信任宅皋狼，他的勇气和威望可以帮助她拯救沦陷的冥厄城。随着逃亡的生活一步步陷入困境，她看到的是没有人了解冥厄城，没有谁知道冥厄城发生了不公正的叛乱和欺凌。到处是穷困破蔽，人们都在艰难地生活，顾不上思考其他。谁的旗帜更加鲜艳夺目，车马仪仗更加雄壮威武，似乎更能留在人们的记忆里。到处是争斗或战争，是她在冥厄城也不知道不关心的事情。她听到的是天王的子民重新获得永久的和平，可以自由地生活，收获并享用自己的果实。现在她明白，自由和平都是赤裸裸的欺骗或者视而不见的自欺，是那些贵族粉饰自己的功绩的说辞，像他们酒后享用的水果。她刚刚知道国师咸辅过去是卫国王子，国君的亲弟弟，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游历冥厄城。可是他现在却建议自己躲避到王宫中，谁不知道正是王后把摄政的权力交给康叔子珝，完全不顾其他贵族的反对，更有威望的毛公召公只能返回自己的领地，完全不能对王城的统治发表意见。她当然必须去王城，她要找到宅皋狼，就像他当初带自己出西俾城一样，她也会带宅皋狼出王城。于是她问巫师咸辅道：“整个王国都知道康叔子珝的权力来自王后的放纵。我会去王城，可是我不想乞求谁的庇护，我像一片羽毛那样微不足道，但我也有一腔热血奉祭给神明。我信任您的品格和智慧，也请您不要轻视小女子的虔诚和气节。”

        “请原谅，敷愉公子。我没有让您像一只土拨鼠在田地里挖掘藏身之所这样的想法。”巫师咸辅微笑欠身致歉。他一面感叹南方人的鲁直即使在一个弱女子身上也看得到，一面也钦佩敷愉具有武士的果敢和勇气，难怪她能挺身而出统帅申族平定了申叔子郇的叛乱。“我只想请求您再耐心一些。人们并没有这么容易被华丽的辞藻所欺骗，尤其是一个拥有数千年历史的王国。真正的王者愿意倾听，保持谦逊，他的承诺像早晨的太阳，一定会准时升起。他的人民普遍受到恩惠，感受到自由和富足。对于暴力，恐吓，禁锢，掠夺，国人本能地会抵抗，这是神明赋予人类的力量。我们不能怀疑神明，也不能怀疑这种力量，他总会以某种方式涌现出来，势不可挡。所以圣人说暴虐的本身是恐惧。恐惧的来源就是神明赋予了哪怕最普通的人类反抗的力量。”

        敷愉俯身拱手施礼，“感谢你神谕的通晓者，让我从迷雾中走出来，重新看到树木生长，飞鸟动人的鸣唱，白鹿在草地上自由奔驰。可是让我置身于幽深的王宫，还是让我感到一种背叛的恐惧。”

        “我对王城也有深深的恐惧，因为我的老师告诉我那里是我迈不过去的门槛。”巫师咸辅啜饮了一口面前的醴酒，好像其中有泯灭不了的砂砾，“当我自以为修养成功，参透生死，看破未知的迷雾，我带着自负来到王城，寻找我的魔障是否存在。当天晚上，一个贵妇人就秘密来访，她的容颜我终生难忘。”

        “我原是卫国公子，我的兄长是卫国家主。他愿意百年之后把国君之位传给我，因为他觉得他的儿子没有谁比我有智慧有气度。但是我下定决心跟着我的老师修养巫术，参详世间本源，所以对俗世毫不在意。我一个人逃亡出去，走到南方汉水之滨，结庐而居，苦读经文，参详河图，生活虽然清苦可是自得其乐。周围的土人愿意找我来排解烦扰，我往往愿意为他们解决病痛和生活困扰。渐渐我有一些清誉，被人称为巫师真人。在一个五月花神节，我受到当地族人的邀请。来自汉水之滨二十二个部族的居民聚在满是开着雪白之花的河畔，纵情舞蹈，也交换他们各自擅长制作的器物和神明赠与的土产。而我只看到一人，她光彩夺目，让所有鲜花逊色。她是一个部族的公主，正处在含苞待放的年纪。她为我奉献一只亲自采集的花篮，感谢我为她的兄弟拔除瘟瘴。她像一位仙子，却又如此谦逊。和她交谈，我有无尽的话语要说，在她面前，我所有的参悟都归结于虚无。我无法控制自己不走出自己的茅庐，前往她的部落。她的部落在那沼泽纵横的水国，需要搭乘轻舸登上一片绿洲。族长也就是她的父亲热情地欢迎我，把我当做神明的使者，带来光明的智者。她陪着我游历整个部落，用她温柔的话语为我介绍部落的风俗，和神秘的传说。她的身上背负着一个邪恶的彖辞，从她出生起就被视为可能带来部族灭亡的灾星。她的父母兄弟疏远她，她的部族亲戚仇视她。她愿意把这些苦闷向我倾诉，带着和她高贵的美貌不相符的卑微。她的父母亲戚愿意她陪伴我，他们信赖我作为通神者必然能够攘除她身上的戾气，纾解部族的厄运。”

        敷愉静静地听着巫师咸辅的故事，感到会有不祥的的事情发生。

        “后来她从部族来到我的茅庐，告诉我她怀了身孕。她愿意做我的侍女，跟随我到任何异族之地，受任何孤寂清苦。我说回到你的部族，等我三天，我会处理完允诺别人的事情，赶往她的部族那片绿洲之地。这三天，是我最难忘的三个日夜。我彻夜不能入睡，每当我想到要像那些平庸的巫师，为了换几个铜布养活一家老小，穿戴着混元袍装腔作势地舞蹈，唱诵着模棱两可的彖辞，我就深深痛恨我自己。当我仰望星空，那里仿佛有一扇木门，只要我轻轻推开，所有奥秘将展现在我眼前。后来我不知道是来源于神的谕旨还是我的头脑中的邪恶，我放火烧了我的茅庐，没有向任何一个人告别，离开了汉水之滨，让他们当做我遭天谴亡故了吧。”巫师咸辅讲到此处，虽然事情已过去二十年，他还是自责不已，“敷愉公子，你一定非常鄙视我，憎恨我。”

        敷愉悲伤地摇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看待，但是您亲手杀了一个善良美丽的女人。”

        “我那时二十二岁，不知道如何办好，也不敢告诉师傅，怕他迁怒于我，不再传授我心得秘法。”巫师咸辅继续悲伤地讲述他自己的故事，“后来，怀孕的事再也无法遮掩，但她拒绝说出孩子是我的。她的父亲十分恼怒，只能把她嫁给一个身份卑微的家臣。可惜这个婴儿没有得到神佑，出生不久就夭折了。后来另一个有权势的家臣看中了她，为了争夺她，引起家族内的混战。她的父亲母亲和兄弟都在战乱中被杀死。她深感自己确实就是一个灾星，准备投水结束自己的生命，但幸运地被一位尊贵的王者搭救并成为他的妻子。”

        敷愉听完咸辅讲的故事，问道：“她就是王后，是吗？”

        咸辅对敷愉的聪明赞许地点点头，“是的。我见到她非常震惊。才知道我师所说王城是我的终结是什么意思。这是我唯一看不透的神谕，必须用我的生命来经历。”

        “她找到你，应该不是只是为了告诉你过去的事情吧。”

        “是的，她让我帮助她保全她的儿子，为此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王后的儿子不就是当今的天王吗？王国至高无上的统治者，神明之子。”

        “有时候拥有至高的尊号就像揣着千金孤身经过荒野。”巫师咸辅知道敷愉虽然经历了叔叔叛乱弑杀父亲种种惨剧，她并不会知道发生在王城深宫大殿内不为人知的秘密，“尤其是对于没有任何亲族可以依赖的王后，她和幼天王随时可能被有势力的贵族找理由废黜。我必须为过去赎罪，就投身在康叔子珝的府邸，做他的随军巫师。我寻找任何时机，暗示神谕将赐给中原和平，可是每一次康叔子珝都会曲解了神的本意。一个被野心控制的人是无法清醒地认识神早已安排了一切。而宅皋狼就是神赐的礼物。”

        “大师的意思是宅皋狼也参与了王后和您的谋划吗？这是你们在熊耳山谈论的结果？”

        “我并没有把这些密事告诉他，对于神谕，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释，不是吗？公子应该知道，宅皋狼从另外一条道路走进围猎场，从他父亲被秘密谋杀开始，他就不可避免踏上这条道路。”

        “是因为他的身份，作为中衍氏的后裔，他受到来自王族的诅咒。”敷愉绝望的几乎落下泪来，她为宅皋狼的命运深深担忧。试图陷宅皋狼于死地的，不仅是那些古老的武士家族，康叔子珝才是最大的密谋者，而且他现在得逞了，利用自己作为诱饵捕获了宅皋狼。这个世界真的是一个围猎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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