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劫波难尽 1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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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劫波难尽 1
        敷愉逃出饕餮镇之后就病倒了。连续一个月的奔波,粗砺的饮食,躲避拘摇的追捕,让她心力俱疲,每日做着噩梦,常常梦到宅皋狼陷入戎人重重的包围,身上尽是创伤,或者被子珝抓住,带着沉重的桎楛,又或者自己被拘摇抓住胳膊,硬是要拖回子珝身边。她感觉双腿发软,眼皮生涩睁不开,腹部胀痛难以进食,喝水都困难。无麛羊舌夲万分焦急,也只能各处找些乡医为敷愉开些草药服用。又走了一个月,快到妫水的时候,敷愉身体才好一些。她和妘祝都换上武士甲衣,粘上胡子,戴上铜盔,和无麛羊舌夲都扮作参加远征的军士,在渡口旁边一处铺子买了一些吃食,观察渡口的守军盘查过往行人的情况。那些军士当中显然有一些是子珝手下武士的甲衣装束。敷愉暗暗皱眉,如何才能避过盘查渡过河去?她注意到在渡口旁边,停着一艘大船,足有十几丈长,宽有数丈,主舱尽用白色帷幕隔开,周围站立数十名精锐武士徒兵守卫。舱门出口站立几个白衣小厮。这又是什么人?一定是哪位诸侯国的贵族。

        她在观察这大船,孰不知船上也有一人注意到她。在宽敞的船舱中,中间摆放着一条大案,案上高高低低摆着各色铜器和数十步竹简,铜器上面都是镌刻着奇形怪状文字图饰。主人是一个个子高高的中年男子,穿着白色细絺布的葛衣,头上只用竹簪子挽住发髻,长发披散在他的肩上。他透过窗子上的纱幔看到敷愉一行四人在那边向这里打量,不禁微微一笑。低声吩咐身旁的小厮几句。小厮出得舱门,找到驻守甲板上的武士,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武士点头应允,带着几个徒兵走下船来,径直走到敷愉四人身边,躬身施礼道:“臣虓见过大人。”敷愉心里叫苦,只好起身回礼。武士恭敬地说道:“家主曾经和大人相识,特请大人上船说话。”敷愉和无麛羊舌夲互相递了一个眼色,对方人多势众,这里又挨着渡口,不好在此推让引起周围人瞩目。只好跟着武士上船。白衣小厮迎上来引敷愉进主舱,却拦住无麛等三人,无麛羊舌夲只好在门口等候,给敷愉眼色让她不用担心,有什么事情只要发一个信号,他们哥俩立刻就杀进去。

        敷愉迈步进来,见居中案子后面坐着,竟是康叔子珝封的国师咸辅,自己和他在冥厄城见过数面,不知道他能认出我不能。正犹豫间,巫师咸辅放下手中竹简,微笑施礼,“公子从哪里来?准备到何处去?”敷愉连忙回了一个军礼,故意粗着嗓子回答:“大师折杀小人,小人是随国国主一个家臣,此行是应晋侯征召前去讨伐猃狁。”巫师咸辅深邃的眼波一转,说道:“你这一路可曾见过申国的敷愉公子?她为何从冥厄城逃出来?”敷愉心里一动,低下头道:“小人未曾遇见敷愉公子。传说康叔子珝密谋申叔子郇弑杀申国国君,敷愉公子不可能嫁给杀父仇人才会逃出冥厄城。”咸辅点点头,“既然公子未见过敷愉,如何你那随从是宅皋狼的家臣?”敷愉大惊,“小人不知道二人是谁的家臣,只是半路遇见,他们愿意做臣的随从。”“那公子马上系着的弓箭为何是卫国国君赠送给敷愉公子的弓箭?”敷愉睁大了她的大眼睛,看着国师,心道,他莫非是看出我伪装成男子?巫师咸辅继续说道:“康叔并没有把敷愉逃走的事公布出来,只是让拘摇暗中寻访。天下人还以为敷愉嫁给王叔,做了康叔正妻,目前正随着康叔的车队返回王城呢。”敷愉顿时涨红了脸,不曾想子珝竟然会来这么一手。她站立起来,撕去站在唇上颏下的胡须,“我就是敷愉,国师不要在绕弯子。莫不是想把我交给子珝?”巫师微笑着摇摇头,“我和你父亲交好甚厚。你那弓箭就是我的兄长心爱之物,二十年前,他看到你小小年纪就喜欢抓着弓箭玩耍,就赠与你。而我和宅皋狼可谓忘年交,我们在征戎的军营有一次很好的交谈。”敷愉心下想道,原来巫师咸辅是卫国公子,难怪有这样华丽大船,这里正是卫国属地,想是他要返回故国?巫师咸辅仿佛看透她的心思,说道:“当今卫国国主已是我子侄辈,想看我兄长一面,竟然不得。只是他们必要赠我这大船,却不知给了我一个累赘。”敷愉也为他难过,想是他修仙问道离家很久,竟然不知卫国老国主已然薨去。只是他坐着这艘大船,停在这渡口做什么?正好可以为我所用,不知道他是否愿意渡我们过河。“公子目下想到哪里去?莫不是想借我的船过河?”敷愉有些忸怩,这巫师难道真有通神术?自己的心事屡屡被他看破,便不隐瞒,直接请求道:“敷愉不想隐瞒大师,现在渡口都是康叔子珝的家臣盘查,我们想请求大师借宝船渡我们过河。”“渡过妫水公子又去何方?据我所知,北方并无公子家的姻亲故旧。”敷愉也不隐瞒,“我要去皋狼城,那里是宅皋狼自幼生活的地方,他会回到那里。”巫师看着敷愉清澈的大眼睛,顿了一会儿说道:“听说宅皋狼去了王城。”

        赤奋若讲述了他与宅皋狼的父亲孟都子阑从初识到结成生死之交的故事。赤奋若把属于缙云氏的驺虞之剑赠给孟都子阑,说这本属于中衍氏的宝剑一定要物归原主,并发誓要寻找到其他的驺虞之剑。孟都子阑再三推辞,说那百年前的恩怨已经像树上的果实落在尘土里,种子只有剥离了过去所有才能重新接受水土的孕育生长出新的果树,结出百千新的果实。赤奋若建议他用占卜了解天意,他们下山找到白衣巫师,他曾经是赤奋若氏族最好的通晓神谕的巫师。白衣巫师向他们解释了占卜的彖辞,驺虞之剑终将复合,中衍氏是它新的主人,直到它被血浸透。

        赤奋若仿佛耗尽了最后的神力,陷入没有光明的黑暗,他通体炽热,面色惨白,听不到其他人的召唤,也不能饮食,只剩下一丝呼吸。白衣巫师没有放弃,他每日为赤奋若配上内服外敷的草药,外敷的草药用铜制的研钵碾碎,拌上草木灰和药油,然后用竹签把药粉一点点从赤奋若的胸口上的剑伤创口送进去,外面用葛布方巾扎牢。内服药用陶釜煎好一点点用一个药盏从赤奋若的嘴角滴进去。

        饕餮镇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阳光变得更加酷烈燥热,每天都十分漫长。敷愉嫁给康叔子珝的消息传到饕餮镇,车马店的伙计们热烈地讨论这个消息,康叔子珝是否会成为摄政王或者就让他的侄子退位让他做了天王,这样关于申国公主的谶语就成为现实。坐在廊下的宅皋狼忽然面色惨白,浑身冷得进入冰窖一般。采蘋看到宅皋狼的异样,呵斥那些伙计道:“道听途说的消息,不要胡乱议论。”伙计们担心私下议论贵族传出去搞不好受到牵累,訇然一声散了去。采蘋在宅皋狼身边坐下,她懂得失去爱人意味着什么,那将是春天失去颜色,夏日乌云蔽日。她抓住宅皋狼的手,希望能把他唤醒,“我不相信敷愉公子会嫁给康叔子珝,即使让她死,也不会。”

        宅皋狼仿佛看到自己内心的软弱,他觉得羞愧,父亲和母亲面对困境和阻碍是那样勇敢无惧,而自己却总是犹豫躲避,一点也不像一个驺虞武士。可是驺虞武士似乎受到诅咒一样,每一个驺虞武士家族都经历了多重苦难,日渐消亡式微。他守在师傅身边,希望在下一个时辰师傅能够突然坐起来。在宅皋狼看来,赤奋若是唯一没有任何恐惧疑虑的武士,是真正无愧驺虞这个称号。他没有见识过赤奋若统帅千军万马征战的场景,他只见到师傅在一个月圆之夜,在冥厄城的井台边,杀死两个武士。武士在对战敌人时不会有恐惧,有的只是渴望,杀死对手或被对手杀死。恐惧产生于等待。宅皋狼从师傅眼睛中看到的,和自己在熊耳山的原始森林见到的神兽驺虞目光中闪现的,是同样的精神,充满力量的,毫无畏惧的,忠诚智慧的。他还有一个问题想让师傅告诉答案,真正的力量到底从哪里来?他抱着一个这样的问题,相信他视作父亲的赤奋若会感知到他的问题,会坚持到醒过来告诉他答案。

        经过十个昼夜,赤奋若终于睁开眼睛,但他非常虚弱,对宅皋狼的呼唤没有反应,嘴里只是微弱地念着一首诗。宅皋狼逐渐把这首诗记了下来: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白衣巫师说那是一个公主写的诗歌,她人美,歌喉如雀灵鸟一般,他也听她唱过这首诗。赤奋若和公主自幼相识,人人都说他们是天设的一对。他们的父母为他们结下婚约,只等来年就迎娶过门。可是就在这一年爆发战争,公主和父母在亲戚家躲避战乱,反而罹祸。

        宅皋狼把这首诗歌反复吟唱,敷愉帛衣飘飘的样子就浮现在眼前。他恨自己软弱,徒然停滞在无谓的思考中而找不到行动的方向。宅皋狼厌恶作为武士让其他人遭受失去亲人的痛苦,也使自己陷入失去父母和朋友的痛苦,少年时代对于武士的崇敬和向往之情荡然无存。为什么美好的东西都会随着时光逐渐流逝,是谁把残暴的种子植入人类的品质之中?还是人类的生存就是天神厌恶的罪恶?他把内心种种无法消解的迷惑告诉白衣巫师,希望作为通神谕的智者能够解除他头脑中挥之不去的迷惑和痛苦。白衣巫师回答说,当你思考这些问题并为此困扰时,便是神明之子。神创造人类,就像用五种金属铸造铜剑,有敏捷的元素,取自木星,有智慧的元素,取自金星,有忠诚的因素,取自火星,有统治的元素,取自水星,有仁慈的元素,取自土星,是为五德,轮回交替,互为因果。当一种力量逐渐衰弱的时候,就是另一种力量兴盛的开始。天神是大智者,并不判定善恶。人类诞生时处于天神的对立面,是完全愚昧者,也没有善恶。当自然的力量逐渐转移到人类身上,人类有了智慧,便产生善恶的观念,但一方是善的,必然另一方是恶的,纷争就此产生。

        赤奋若渐渐清醒过来,但是还不能十分有力气说话,他要求白衣巫师回到自己氏族原先的领地,他要去父亲母亲的墓地旁结庐而居。宅皋狼握住师傅的手,依依不舍。赤奋若艰难地抬起手臂放在宅皋狼肩上拍了拍,脸上浮现一丝笑容,“我走时了无遗憾,见到你的父亲我可以对他说他的儿子已经成为驺虞武士。”采蘋把赤奋若扶上安车,宅皋狼和白衣巫师骑马并行。他们走出这一片荒漠,在一个岔路口洒泪告别。白衣巫师按住宅皋狼的肩膀说道:“仁慈不是缺陷,它是巨大的力量。”

        宅皋狼离开师傅,继续向冥厄城进发。无论如何他要见到敷愉,他想敷愉当面告诉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如果敷愉处在胁迫的境地,无论有怎样的艰难,就像在西俾城一样,他会带她离开冥厄城,到他们可以平静的生活的地方,哪怕是荒芜野蛮的角落。

        他进入申族地界之后,听到最多的是敷愉嫁给了康叔子珝,都感叹从来没有经历的奢华婚礼,那些珍贵的聘礼,子珝的慷慨。申族和子珝结为姻亲之盟,获得富庶的新土地,重新成为一个大邦国,享有人人崇敬的地位。宅皋狼来到冥厄城外子珝的军队曾经扎营的地方,那些土灶还冒着黑烟,到处是打碎的陶制器皿和牛羊骨头,旗帜的碎片。他想到敷愉就在此乘坐子珝的金根车出发到王城,想到最后在冥厄城的与敷愉会面,彼此的誓言,互赠信物。那支断裂的彤管还珍藏在一卷竹简中在他的胸前口袋里。他追踪着子珝军队马车的车辙印记,一路向西追赶。直到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城,他追上了子珝的大军。城外到处是营帐,旗帜,城内城外都是闲逛寻找乐子的兵士,有的兵士在各自的营帐里吃酒,玩陆博或角力的游戏。宅皋狼把武器和甲衣藏在马背的竹筐里,上面搭上一些干柴,伪装成打樵人混入城中。他寻找子珝的馆驿,趁着夜色翻越高墙。他看到在后厅一处殿阁进进出出都是年轻的侍女,那必是女眷居住的地方。他等待一个殿口无人的空挡闪进去。他看到一个和敷愉几乎相同的背影就坐在帷幔后的木榻上,那是他熟悉的敷愉的帛衣,发饰和簪子。那女子听到身后有人走来,转过身来,两人都不禁惊呼一声。宅皋狼看到却是菏瀹坐在那里。菏瀹看到宅皋狼惊喜焦急,她着急地催促宅皋狼,“快走,官爷。这是圈套。”话未说完,殿阁前后涌上来大批手执大盾的武士,各执戈矛。他们把宅皋狼围在当中。在他的后面,康叔子珝带着得意的笑容从前厅走来,他看到宅皋狼拔出铜剑,竭力杀出一条通路来,可是武士用盾牌逼住他,逐渐缩小包围圈,让他毫无用力之处,更加得意的大笑起来,“宅皋狼,这是为你准备的盾牌阵法。你几乎杀了拘摇,难道我能不防备?”武士们紧紧挤住宅皋狼,把锋利的戈刃架在他的脖子上,然后抓住他的胳膊,取下他手中的剑。后面早有人准备了包着铜叶的桎楛,上来把宅皋狼的手脚结结实实地锁住。然后把他带到子珝面前。随从抬上来一副木榻,子珝轻松地坐在上面。

        “你让我惊讶,宅皋狼。你带着一帮土人打败了我的锐士,差点杀了拘摇。我的表弟一向自负,他从来没有输过。”

        “打败你们并不能增加我的荣誉。”宅皋狼冷冷地说道,“我要见敷愉。”

        子珝恼怒地说道:“这是我特别生气的原因。有时候我很尊重你,特别想把最尊贵的封号赐给你,让你拥有大片的土地,和超越常人的权势。可是敷愉羞辱我,因为你的缘故。她就在饕餮镇,拘摇差点抓住她。你我的运气都不好,敷愉就在饕餮镇,我们都错过了,这给了我们在此相见的机会。”

        宅皋狼的心胸里像无数山峰涌起云雾,那压在心头的沉重的一块石头却不知何时消失的无影无踪,“我证实了我猜测的。弓箭虽然锐利,无法让山鹰臣服,王叔虽然高贵,却无法使倔强的心灵屈服。”

        子珝摇摇头,“我不急,我要看一出好戏。天下皆知敷愉已经嫁给康叔子珝做了正妻,而你宅皋狼背叛了普天下的王,甘心做一个盗徒,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我等着敷愉来求我宽恕你的罪愆,她会来找我的,就像你一样。”

        宅皋狼抖动肩膀,几乎要摆脱扭住他的玄甲武士,他眼中的怒火几乎要点燃康叔子珝的帛衣,“神明会做出最终的判决,他不会偏袒财富,还是武力,还是动人的辞藻。我和你一样,都在等待最后的神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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