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狼跋其胡 2
  他们向西南走了一整天，才找到了新垣小城。这里简直像地狱一样，到处是伤兵，有的伤口溃烂，有的奄奄一息。很多兵士逃回家去，到处是悲观恐惧的传言，北翟的国君可能正在调兵遣将，随时会追逐而来，对他们进行最后的绞杀。城里到处是悲观的恐惧，传说着北翟人高大勇力，弓箭的射程很远，而且像施了魔法一样会准确地咬进你的软肋。他们的马车高大，又灵活，铜制武器和中原人呢一样锋利。所有和北翟人交过手的武士都咒骂那些城里的中原人，他们背叛自己的氏族，为这些可恶的异族人铸造武器，建造高大的城墙，制作精良的马车，让他们吃尽了苦头。

  联军的统帅们争吵了几天，他们不能像獾猪一样只知道逃跑，必须坚守武士的荣誉。他们决定守城，征集居民和他们的马车木柴床铺一切能用到的，储备粮食，连夜修补城墙，准备柴草石料。在恐慌中忙了一个月，他们没有等到北翟人的进攻，却传来一个好消息，康叔子珝亲自率领大军从王城出发来讨伐屡次侵犯边境的异族人。几天之后，参加在这座小城会盟的诸侯陆续到齐。康叔子珝率领着上百的驷乘戎车，武士们甲衣鲜亮，武器精良，军容之盛，冠乎诸侯。他戴着黄金头盔，披着大红战袍，在云罗伞盖之下凸显不凡的尊贵气质，几乎征服了在场所有的武士。宅皋狼第一次见到如此庞大的军队，几乎铺满整个平原。向任何一个方向看，都是数不清的战车和旌旗。

  康叔子珝是一个谨慎的人，他召来参加过与翟人阵战的贵族武士，可是他们的反应截然不同，形成完全相反的两种意见。一方认为翟族人已经在中条山扎下根，短期内像丛生的菁蔓无法根除，应该在险要的地方筑造城堡，长期守御。另一方则蔑视这种胆小如鼠的建议，他们认为是因为轻敌，没有侦察清楚翟族人的兵力和战法贸然出击才招致失败。王叔的大军会和诸侯联军已经在数量上能与异族人匹敌，而中原武士的勇力绝对可以碾压翟族人。既然异族人愿意再次决战，那是再好不过，趁此机会，把他们的主力一举消灭，攻陷他们的王城。

  康叔子珝听了众贵族各自发表的意见，言辞虽然优美，但都没有实际的意义。咋听上去，都有道理，可细细琢磨，要么失之偏颇，要么意气用事，要么难以实际运用对阵破敌。他沉吟良久，说道，“我听说有一支队伍在山下与异族人野战，杀敌颇多，自己毫发无损，我想听一下他们的司马有什么意见。”康叔子珝提到宅皋狼他们不过一营之众对抗数倍翟族人的事，让在场溃败下来的贵族脸上挂不住。

  命令传下去，找到雇佣兵的带队司马，他自忖对当时情景一无所知，弄不好因为临阵脱逃被惩治，连忙找来宅皋狼嘱咐他为自己遮掩。宅皋狼在王叔子珝的家臣引领下，来到位于小城中心的议事大厅，这里原是城守的府邸，宫殿规模十分狭小，正厅破旧简陋。而在厅上正襟危坐的都是当今中原最负盛名的武士。宅皋狼紧张的浑身冒汗。他把当日与翟族人对战的经过陈述一遍，自恨没有说的华丽精彩，语言毫无华彩之处，他能看出两旁的武士脸上挂着嘲讽的微笑。康叔子珝开始看到上来的竟然是一个普通甲士，也不过刚过弱冠年纪，窘迫地站在议事厅中央，干巴巴地把当时与翟族人骑兵交战的过程叙说一遍，有时竟然把翟族人说的强大无比，己方倒像是乌合之众侥幸守住阵地。但是听着听着，不禁也肃然起敬，眼前的年轻人胆识过人，勇力过人，这三天的交战十分艰苦，他们应对得法，作战勇敢，虽然是情势所迫，他表现出很好的指挥才能。他饶有兴味地问道：“以你之见，今日适宜前出与敌接战，还是筑城为守，与敌对峙？”宅皋狼见问道此时方略，正好是自己这几日所想，顿时来了精神，所有的怯场羞涩全都抛到脑后，把自己战胜翟族武士的方略一股脑说出：“今日与异族人接战，敌人可发挥优势，没有十足把握。如果退却避战，此地无险可守，等于把芦芽山以东拱手让给异族人。”此言一出，大殿上的武士顿时叱骂起来，战又不战，守又不守，小子纯粹胡言乱语。宅皋狼不顾在场贵族议论，继续说道：“翟族的优势是骑射手迅捷，弓箭有力量射程又远，但他们对阵法无知，缺少谋略。若我们维持好自己的阵型，用虎翼阵割裂他们的阵势，然后变化鱼丽阵隔绝他们的战车和骑射手分而治之，他们必然会自乱阵脚，全军溃败。”贵族们面面相觑，爆发一阵狂笑，嘲笑宅皋狼一个徒兵，年幼无知，也敢议论阵法，真以为阵战如小儿做游戏一般么。康叔子珝摆摆手止住众人，说道：“虽然有些不着边际，但你是一个有心人，也很勇敢。升你做十夫长，分配给你虎贲戎车一部。”宅皋狼心有不甘，但不敢再多言辩论，拱手施礼退下。

  康叔子珝一面多派遣斥候打探异族人动静，一面和几位长期带兵征战的司马研讨对敌战法，他们也是觉得宅皋狼所言很有道理，要训练一套阵法克制翟族人的优势。商定之后，分别派遣司马秘密训练自己的亲信武士操练阵法。这时随从呈上翟族人的战书，约在三天之后在某地阵战。子珝呵呵而笑，说异族人竟然寻上门来，也学会下战书的礼法。于是批下回书，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

  三天之后，大军离开新垣城向翟族边境进发，走了半日，斥候回报敌人在前方正列阵等待。于是部队保持住阵型沿着草原缓缓进发。经过不到两刻的时间，他们看到自己的对手。他们以同样的队形缓缓向这边压来，一列列黑色的旗帜随风剧烈摇摆，上面绣着各种凶恶的野兽都看得清清楚楚。北翟人也学会制造坚固的战车，他们的四服马车同样敏捷快速，这让他们和中原人对抗时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采用骚扰战术。他们的兵士带着尖尖的皮帽子，甲衣像网一样，手持各种牙棒和长矛。对方的弓箭手开始射击，他们使用长而有力的弓射程超过中原的武士的弓箭。中原联军支起密密的木楯严密地护卫自己的主将和马匹。当双方进一步接近时，步弓手也开始用密集的箭矢还击。双方以戎车为中心向各自的敌人阵地发起冲击，竭力用自己的车軎去击伤对方的马匹或者车轮，用马匹践踏那些徒兵，长戈武士希望直接击败对方的主将，然后把御手消灭。车右负责保护自己的首领和维护战车的平衡。徒兵们帮助守卫兵车不被攻击，同时要与对方的徒兵格斗。弓箭手辄寻找对方露出的空隙杀伤敌人。北翟人在弓箭上占有优势，他们的箭矢准确且穿透力极强，给予中原武士极大的威胁，弥补了自己护甲不足和兵器的劣势。

  中原的战车排开虎翼阵，前面三辆虎贲戎车开道，都是粗大的铜制车軎，车子蒙上铜皮，战马也披着重甲，车衡上是一排纹饰着猛兽的护盾，车上是虎贲武士，手执长戈，在最前方开道，从敌人的车阵中撕开一个口子。三辆虎贲戎车后面是二十个虎贲锐士，同样手执长戈形成一道护墙，把步弓手和格斗兵护在中间。虎翼阵像一头下山的於菟冲开敌人数重车阵，把整个敌方的阵营割裂开，敌方的车阵首尾不能相顾，互相猬集在一处，完全没有了方向。第一波的虎翼阵冲锋之后，在敌阵后方变为鱼丽阵，长戈手和虎贲戎车层层相叠，面对敌方战车近距离格斗，轻便戎车有机会去追逐敌人的骑射手。

  双方的战车纠缠在一起，互相攻击对方的弱点，护住自己容易被攻击的部位。宅皋狼这一队十分不幸，他们的御手被射瞎了眼睛，直接摔下战车，马匹无人驾驭，直接冲进敌人几辆戎车之间，整个队伍就陷入混战。对方一辆戎车凶残地冲入徒兵阵，顿时就冲倒五六人。羊舌夲大吼一声，他刺倒对方一个戈兵，把自己的长戈直插进对方戎车的车轮里。失去长兵器使他陷入危险境地，他拔出铜剑面对五六个人攻击。宅皋狼用长戈抵挡敌人的攻击，一面大声呼喊熏耳带着马车去搭救羊舌夲。趁着北翟的格斗兵拔出嵌入车轮的长戈，修复损坏的车轮的空隙，宅皋狼把辔绳抓到手中，驾驭马匹让马车兜了一个极小的圈子，从背后践踏那些包围羊舌夲的北翟格斗兵。羊舌夲大喜，他抓住车轼，一跃而上。宅皋狼呼喊长戈兵跟上戎车，带着本队返回本阵，看到主将公孙祚被两部翟族戎车围住苦战，便从侧面冲上去，羊舌夲抓过徒兵的长戈，大喝一声，刺倒对方的主将。宅皋狼驾驭马车轻巧地滑过，用己方的车軎把对方的车轮撞碎。公孙祚处在鱼丽阵的核心，是这一队的主将，看到宅皋狼的马车失控，让自己的阵营出现一个口子，连忙招呼其他战车弥补，奈何翟族人数众多，各自陷入苦战。宅皋狼驾驭马车返回，惹得公孙祚大怒，如果逆行冲撞本阵，就会完全搞乱了阵型，正要叱骂宅皋狼，却见宅皋狼驾驭的马匹像通晓人意一般，划了一道弧线，撞碎了敌方的车轮，解了自己两面受敌之苦，马车调整好方向，恰好弥补了本阵的缺口。公叔祚一句粗话出口，硬生生变成赞美的话：贼奴厮，竟驾得这样好的车。

  中原联军的第二轮虎翼阵再次冲击敌人的车阵，翟族车兵苦不堪言。他们的骑射手被中原的的轻便戎车追逐着跑，丧失大部分的火力，如今己方的战车被反复分隔带动，战车搅在一起。向前攻，被长戈兵和虎贲戎车顶住，后面步弓手近距离射击，给己方造成很大伤害。

  公叔祚看到康叔子珝率领主力压过来，翟族人的阵型混乱完全失去机动能力，只是在苦苦挣扎，双方陷入肉搏之中。寻思只要在他们要害处重重一击，不怕他们不崩溃。展眼望去，敌方核心处一面黑色大纛左右摇摆，似在指挥左右翟族车辆进攻。他回身看自己的亲随只有一部戎车跟上了自己，他召唤宅皋狼道：“十夫长，敢跟我一起冲阵吗？”宅皋狼大声回应诺。驾驭马车跟在公叔祚后面。三辆虎贲戎车再次列成虎翼阵向翟族阵中心冲去。敌人发现他们的企图，挥动旗帜调动数部戎车阻击他们。在他们三部戎车周围又形成一个密集格斗的圈子。宅皋狼在密集的包围圈中找到一处缝隙驾驭马车冲过包围圈，绕道执黑旗的戎车旁，羊舌夲大展雄威，挥动长戈，连斩数名翟族武士，全然不顾敌人在他身上也捅了几个血窟窿。宅皋狼弯弓搭箭，一箭射倒执旗手。随着对方大纛倒掉，翟族阵势打乱，在中原戎车的冲击下，四散奔逃。中原武士排开阵势，驾驭戎车展开一场屠杀。

  接近黄昏的时候，所有追击的武士都返回战场，他们寻找还活着的战友，也俘虏那些受伤的翟族武士以索要赎金。羊舌夲因为负伤正接受疡医的治疗。他倚在车轮上大呼“天王佑护”，和清扫战场的队友击掌庆贺，这些粗鲁的武士重重摇晃他的肥胖的身躯祝贺他有运气还活着。不幸的是他们的主将没有挺过来，那支矛刺中了他的要害。正当他们沮丧的时候，康叔子珝派遣他的家臣公叔祚带着赐诰和奖赏来宣布直接提升宅皋狼为上士百夫长，接替他们这支队伍的主将。这些雇佣兵激动地匍匐在公叔祚的脚下，高呼“王叔千寿”。公叔祚把大把的铜布洒在羊舌夲身上，戏谑地说：“重要的零件都完好，可以去尽情地享受。”然后哈哈笑着登车离去。雇佣兵们抬着宅皋狼和羊舌夲登上戎车返回营地，就在帐外杀掉赏赐的牛羊，放在烤架上烤制。那些铜布，上好的美酒都堆在宅皋狼的面前，听候他发落。宅皋狼要求把这些康叔子珝的赏赐按照人头平均分配，战死的武士由他们的亲属带回交给他们的家眷。所有的雇佣兵再次激动地为宅皋狼奉寿。这个胜利的夜晚，他们尽情畅饮平生遇到的最好的湑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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