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怀疑一切 (1 / 11)
        一离开剑楼，烦恼随之而来。在剑楼，她是一台合格的数据处理器，输入原始数据，经过“测不准原理”运算，输出合乎要求的结果，对此季霖霖一向驾轻就熟得心应手。而出了剑楼，似乎一切都变得复杂，一切都不可捉摸，一切都让她束手无策。

        是变量太多的缘故，季霖霖暗自揣测。她所在的计算组，得出的数据只需对纠偏组负责。而纠偏组是统计部的核心。所以，纠偏组是唯一要义。纠偏组是标准答案。纠偏组也从不出错。她几乎记得自己经手的每一个数据，那都经过她精心设计和反复试错，譬如雨期90年沙国粮食产量是31415.926535万吨，之后每年以1.414213%左右速率递增，因而虽然现在是99年伊始，但季霖霖已知道今年明年及后年的产量。假如她乐于花时间往后推算，往后五十年一百年的报表她都可以提前完成。这样她就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显然这种能力是超出正常需求的，且人工计算不可能不出错，所以时不时季霖霖需要犯一些明显的错误，延误一些时间。而今晚，她选择在九点五十递交初步数据，在十点零七分递交最终定稿。

        延误了七分钟下班时间，错过一班车后，季霖霖终于从人民广场坐14路到富强路，下车往住所走去。期间她总是忧心忡忡，连站台都差点错过，为的自然是几小时前帕磊的那番话。

        明天下午两点。斗蘑会。四号厅。东北角。

        季霖霖琢磨着这几个词，从口袋里掏出帕磊临走时带给她的白色吊坠。那是个鸟型吊坠，尽管季霖霖已有近二十年没见过这种带翅膀的动物，但还能从记忆里依稀找出它们模糊存在的身影。

        大概是季霖霖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人类筛选隔离政策还未实施，黝黑的护城墙也未建起。那时她所在的新城区还没有治安局，也没有十二点宵禁，马路中央还有绿色的隔离带，中央公园也还对外开放。自然，那会儿偶尔还能看得到鸟，这种少见的会飞翔的动物。尽管它们总是浑身湿漉漉的，在雨中吃力地穿行，从一棵树滑翔到另一棵，捕捉少之又少的昆虫鼠蚁。季霖霖却觉得羡慕无比——长这么大，她还没坐过飞机。雨期几乎就没人坐过飞机，如果有，那也是百岁以上的年纪了。从未停止的雨水和雷暴天气，不适合任何飞行器的升空，对于人类和动物都是如此。所以，季霖霖只从旧版的图书中了解过，人类曾发明过如此伟大的机器，能载着数百人上天遨游，几千里的距离几分钟就能掠过。还有火箭和卫星，据说人类曾到达过外太空，还登陆了月球火星，甚至已开始建立殖民地，开采几个相近星球的资源。但这一切，都随着雨期的到来而消失。一起消失的，还有记载这些光荣历史的书籍。在新版的书籍中，这些通通被删去了，只留下现实存在的物品记录。因而季霖霖经常怀疑，她所知道的历史是否真的存在过。那些能够让人类腾空而起的机械器具，难道不会是她独自的臆想或梦境？她也曾向人求证，详细描述着记忆里飞行器的形状和各部分功能，得到的不是疑惑的眼神，就是惊愕的脸。她一度怀疑自己得了妄想症，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她脑海中的机械，可伯努利方程怎么解释呢？季霖霖记得，她曾在那个男人的书房中翻阅《流体力学》，根据该方程，流速越快的流体产生的压强就越小，所以飞机机翼能够切割空气产生相对气流获得升力。虽然她无论在数据库中查阅伯努利多少次，获得的结果都是“您所查询的信息不存在”，但季霖霖知道，方程式是不能够虚构的，她也没能力凭空捏造如此复杂的理论，所以，伯努利是真实存在的，飞机也是，火箭卫星也是，那些她曾反复质疑的画面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只是这些信息都只存在于她的脑海中，并无文献记载，那再过几十年，还有谁记得呢？

        端详着手中的飞鸟吊坠，风雨侵湿了她的衣袖，不知不觉，季霖霖已走了十来分钟。危思，季霖霖突然想到这个词，但此刻四下无人，她并不感到往常的惶恐。事实上也只有每天上下班途中的这段路，能让她肆意地释放这些想法。在家中，在剑楼，在商场，在剧院，在其它所有地方，都不能。有人的地方不能，无人的地方也不能。只有在漆黑的大雨夜里，在独自一人的路上，在雨伞和帽子的遮掩下，她才可以，才有勇气将这些见不得光的想法在脑海里过一遍，而不用担心被湮灭。

        “一切湮灭的，都是不合理的。”

        反之，一切不合理的，都将被湮灭。

        “区分不是我们的工作，我们的目的是生存，即保持自身的合理性，或者不被发现不合理性。”

        危思一旦萌芽，不需要浇灌，顷刻间它自己就会长成参天大树。显然，它已经在季霖霖心中萌芽。既然已经萌芽，那无所谓大小，结果都是一样——被摄像头线路背后的监视人发现，或是被身边任何一人检举，然后在某个黑夜里，被戴着头套的治安员抓去，严刑拷打，逼供，承认罪状。期间若是她承受不住审讯，中途死去，那还好，最坏的结果是被抢救回来，送入COC的地下十八层，充当人体实验的工具。想到此，季霖霖浑身发抖地惊醒过来。

        唯一能拯救危思者的方法，是“理解”。季霖霖开始理解。于是她打消了去治安局揭发帕磊的念头，决定明天下午去赴约。

        这时，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季霖霖眼前，就在距离住宅区门口不远的小巷里，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一瞬间，恐惧笼罩全身。习惯性地，季霖霖想到了治安局。他是在跟踪我吗？他跟了我多久？我刚才的动作神情有流露出可疑吗？还是只是个刚巧路过的市民？随后，季霖霖便坦然了。如果她已被发现，那就躲无可躲。索性，她走上前去。

        当季霖霖靠近那人，顿时明白他不可能是治安员。没有哪个治安员会化妆成这样子，如果有，未免敬业得过分了。上身裸露着，虽然夜里也有二十多摄氏度，可在大雨的冲刷下，他仍抱着胳膊瑟瑟发抖。佝偻的身躯几乎已经弯成九十度，脸部诡异地和地面恰好平行。干皱的皮肤，像是一团揉皱了的纸，随意铺散在骨架上。皮肤之上伤痕遍布，青一块紫一块，有的已经结了痂脱落，有的还在流着脓血。花白的头发脱落了一半，露出部分红色的头皮和鳞屑。比起治安员，他显然更像是从治安局里逃出生天的危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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