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到现在，有时我都在想，我到底有多了解郭富生？每当我认为我是了解郭富生的，突然，就会有一件事情冒出来，说明我并不了解郭富生。每当我总觉得他是那样熟悉的时候，他就会有我陌生的一面突然蹿出来，晃在我面前，让我面对着他却是不认识一样。我从前尽可以认为在学校时他是刻意表现给我们看的，但自从我知道了他的家庭背景后，我就彻底不这么看了，我认为那是从懂事时起，他就开始为自己的人生独立地在这个社会上去思考努力了。我很清楚，他最初的提拔是使了些手段，而且虽然我知道了之后从来不说，内心却多少对他的那些“行径”有点不太“感冒”。但从我提副主任这件事上，我终于又明白，郭富生的提拔，绝不是仅仅靠些小伎俩，而是由于他有他自己的一些不为常人所具备的某种真本事真能耐。郭富生虽然深埋了自己的家庭背景，可就像他的叔伯辈说的，他实在是个人才，一个根本没有任何家庭背景又令人不得不叹服的人才。

        我拿不准的是，我提副主任，没他，事情到底会怎么样，我会不会再“黄”了？但我自己可以肯定的是，郭富生那次是真正实实在在出了力，而且郭富生是在我没有任何表示的情况下，断然出手帮了我。他的这点“手足”情谊，我是没齿不忘的。

        张榜公布当天，我当然就给郭富生打去了电话。郭富生竟然都没祝贺我，而是千感慨万感慨动真情地说，唉，你这家伙，再不要去搞什么“夜战”了，你以为住一起的时候，你搞什么“夜战”，我就真睡着了？他教导我说，要学会当领导，特别是要在老大们面前学会表现自己，要不然自己做再多，领导也不知道啊。我听了都有点哽住。我说我过年请回你吧，两家一起？他说你千万不要啊，这不是你有钱没钱那个问题，而是我这些天忙得，几乎就没粘过家。我说我总要当面谢过你才是啊。他说不用不用，你要见面要聊聊，都等过了年之后再说。这理由我全盘接受。

        但这个年我就过得有点“冷清”。作为一个广东人，每年除了人情往来，搞卫生，大扫除，备年货，在广东还家家户户必定要去买盆年桔年花，一年不能少，这些凑一起没法不忙得不可开交，但又辛苦忙碌中不乏热热闹闹场景。节前一个礼拜，政府正规花市开市之外的街头巷尾花市大战，就已经开锣，花农们纷纷把盆花盆桔搬运出来，在指定的不影响交通的横支小街摆的满街满巷都是，密密匝匝。一开始桔子更是一摆占满半条街整个人行道，看上去街道忽然变成了郊外野地的花海，地面全是一片绿油油叶子衬托着满盆金黄色鸡蛋般大小或者椭圆形油亮的金果，整街见不到水泥地面，密得让人无从插足、眼花缭乱。

        今年当我孤零零独自去买的时候，很自然地就想起往年我都和郭富生约好，一起去各自挑上一盆年桔年花，一起拉回来住处。不是说我俩过年了这都要等到一块，而是习惯了，凑一起，买了正好可以共租一辆三轮车，刚好装满了运回来，再给每盆搬上楼去的人工钱，让三轮车师傅搬上去。这可是我俩从大学毕业那年搬行李开始，就这样干的，所以每年这么做都是很自然的事情，等都要等到一起。哪年要是迟了，家里都要问，哎，郭富生家买了吗？我说我要问问。

        今年当然就没可能。当我买了桔子年花回来，路过他们家门口时，那种冷冰冰的感觉，顿时就叫我想起郭富生。我意识到，往年的上下楼梯一阵大动静将年橘年花搬进他们家，然后又上一层楼搬进我们家，那场景，不会再现了。我不知落寞啊还是留恋。

        其实我是没什么。而是不知道我家的，又会怎么想。

        但当上了办公室副主任，还是不一样，从此我就是单位的中层领导。我开始有权用单位的车了，上下班都开始不用自己拎着包走路挤公交。自毕业，人生走到这一步，我和郭富生，我们俩，可以说都发生了变化。尤其是郭富生，他的九十度人生急转弯（我真不好说是“断崖式”的），是以前认识他的人，大概从来不会想到的。

        我约了郭富生，在三月初的一天，去拜访他。只是这次我不是去他家，而是去了他公司。我作为一个省级经济管理部门的工作人员，又是学经济的，对经济单位、工矿企业，是有不少接触，但具体到一个公司的内部运作，我是没什么了解，只能说两眼瞎。也正应为如此，我要佩服郭富生，佩服他的勇气和能力。当然郭富生一直在职能部门，而我只不过在办公室，他所了解熟悉的，肯定和我不一样。

        阳春三月，广州的潮湿天还没降临，天气还算清爽，头上是和暖的阳光，淡蓝的天，飘着几丝白云。蓝天下的马路，路况依旧不怎么好，车辆一辆接一辆，前后左右紧逼着，散不开。但我开上车，一路隔着车头挡风玻璃，不时窥视道路前方左左右右，看着由远及近印在蓝天中满满一树冠鲜艳夺目红艳艳朵朵傲立枝头的木棉花，心情还是分外明畅。

        这天我是上班时间撒了个谎从单位出溜的。郭富生的公司在城市CBD一幢三十几层的高楼里，十八楼，据说整层都是。但公司距离我们单位，有那么一段距离。

        我开了十几分钟车，然后从东西向主干道拐进CBD，找到那幢大夏，在地下停车库停好车。接着我直接从负二层就直上了十八楼。电梯门一开，踏入一个十来平米的公共梯间，正对面就是郭富生公司在这层楼的唯一玻璃门。门是自动门，迎面是一个背靠一幅巨大牡丹图背景的接待台。牡丹图花开富贵，红绿相间，大气醒目，颇有寓意。台后是一位花样年华的青春靓丽小姐，鹅蛋脸，长高鼻，亮着不留刘海往后梳光亮洁净的前额，人高出台面不少。她照例是那一套迎宾礼仪，一看见我走出电梯，就开始微笑，等我走近自动门一开，便不失时机地柔声柔气说声您好，声音悦耳动听。我微微一笑，正对着她我说我找郭富生。找郭总？你稍等，她亲昵地说。说着她拿起了电话，给里间打了进去。

        我在那里等了一眨眼功夫，从里面就疾步走出来另一位女性。她才刚踏入眼帘，没停步，眉梢就两边一扬，笑容可掬闪亮着黑珍珠一样眼睛声音悠扬半叫半说，是师兄啊，你到了，欢迎您到来啊！那把声音，又是那样清甜，这叫我一听心都在发痒。

        我马上转向她。哎唷我说，是校友吗？说话同时我就真动了笑容，眉毛眼睛都布上了笑意。

        是啊。她轻快地说。

        我没多想就说这都真难得啊！

        怎么会呢！她还是嗲声嗲气睁着上扬的眉眼连嘴角都会笑地说。

        我也是眼角都眯出鱼尾纹了，笑说怎么不会？这都像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一见面就是校友。我这么说其实是初见面时有点套近乎的意思，胡乱说一通，主要是我没想到我一眼看见的竟是这么一位水灵满身散发出一股灵秀气的知识女性。

        结果她站定了在我面前，故意一侧脸一跺脚，现着一副娇嗔的样子，依旧满布笑容地说道，怎么不可能？我这不是人站在你面前，这不就是可能了吗，师兄！

        哎唷我连忙开脱说我开玩笑，而且我说我没想到，郭富生会把这么多师兄弟妹拉过来，就差没想过要把我拉进来了。

        哎哟，师兄，她眉毛又一扬，说，你现在是个大处长，你怎么可能过来！看来她对我什么都清楚，就我一点不了解她底细了。

        此时一直在一旁笑嘻嘻含蓄地看着我俩的前台小姐，插话说她是我们总办主任。我拉高调应着说哦，是吗。

        说时我似乎一下子对她更有兴趣了，问她，你在学校学什么？

        我们一个专业啊，师兄，我是某某某的学生。我一听，马上说道，你研究生毕业？她说，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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