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叫郭富生。他最终为什么没能成为马云？这是我许多时日一直在冥思苦想的。我无法摆脱这个问题。说实在，出于真心，我是多么希望郭富生能够有朝一日成为马云啊。

        郭富生是我的校友、同学，也是我的前同事，还曾经是我一个宿舍的舍友，后来又是同一个梯口上下楼层的邻居。但是郭富生，这个名字，包括他人生的前半段，是和马云没半毛关系的。他们之前从来没有过交集，只是后来他们事业都做到了同一行业，才成为了一对存在竞争关系的“难兄难弟”。我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富生富生，大概是他出生时父母在给他起名字的时候，心里不断念叨着，他今后的人生，是富富贵贵，是生而有钱不用愁吃不用愁穿风风光光一生，最终光宗耀祖门庭显耀的。而且他父母当时那种渴望，应该是那样的强烈，要不，怎么可能就给他起了这么个俗到透顶的名字，就像旧时那些什么“招弟”、“招妹”，或者“招财”之类，简直俗不可耐，寓意直白到毫无“艺术性”隐喻可言。

        可是，郭富生的人生，担得起他的这个名字吗？或者说，郭富生担得起父母给他起名字时那颗拳拳的心之所愿吗？我不好替他父母判断。我只知道，郭富生还真曾经担起过这个名字，名副其实不辱父母之望毫无争议地，担当起这个名字，并且当之无愧。曾几何时，社会时兴过一个名词，叫做“大款”。郭富生曾经就是一名大款！名副其实的大款。郭富生曾经是体制内的人，但他在那纷纷从体制内出走又纷纷走到悬崖边上踊跃跳进海去的下海潮中，跟随那些“下海精英”，下海了。而且这一下海，很快，他就成为了商海大潮中的“弄潮儿”，一只如鱼得水“遨游”的“商海游龙”。

        但人一生，有时就是那样地令人唏嘘感慨。郭富生可惜在商海中到死都没能成为马云，完成他从一位“大款”到“大佬”的蜕变。也就是说，当马云蜕变成一只行业“大佬”的时候，郭富生，却永远停留在了“大款”的命运上。当然命运一样没让他在“官场”中成为翘楚，这在后来他就已经不可能了。他······算什么呢？

        一开篇，写到这，没几个字，大家也应该明白了，就是郭富生，其人，在我写作这篇作品的时候，就已经作古，离开了我们这个人世了。但是他和我，其实年岁上是同岁，细较起来，他也只比我大上几个月。而我，伸出一个巴掌数到尽，今年也就五十出头，就是伸长脖子举头望过去，离退休起码也还有好些个年头，自认为人生还处在工作精力旺盛时期——虽然我已经不好意思再说自己“年轻力壮”、“年富力强”。然而，郭富生其人，已经离开了我们。有所不舍也好，壮志未酬也好，总之他已经不再会为他往日的人生理想、宏大奋斗目标、诸如此类，而拼尽全力拼搏了。作为他近乎一生的朋友、知交——如果还算是“知交”的话——我是那样的替他感到痛心惋惜，那样的为他难过。我心底里确信，在这个人世上，除了他父母家人，对于他的死，大概我是最痛心疾首的一个了。

        人在某种境遇下，往事总会历历在目的。

        我和郭富生的交往，始于大学校园里。那时我们也算是“天之骄子”了。我们读书的学校，按现在的说法，是985，又是八个星的顶级名校。之所以说我们既是校友，又是同学，是因为我们虽在一个系里，经济系，却所属不同专业，不在一个班。我属于理论专业，他是管理专业，也叫“经管”专业，那时最“新潮”最“时髦”的一个专业。我是研究型的，偏于传统；他就偏重于实用，特别适应于当时“改革开放”的社会需要。不过基础公共课，我们都会在一起上。而我们又是同一个省份考上来的，因此我们俩大学时代一早就相识于校园中。

        是郭富生主动找的我。新生第一学年第一学期开学已经过了几周了，一次上大课，在阶梯教室，前面几排已经脑袋黑压压坐上一大片，我坐在中间稍靠后的一排。阶梯教室没有桌子，只有手扶椅子右边加宽一块木板的凳子。这时他噼噼啪啪手捧着一大沓书屁股大腿碰歪一长排凳子地特意向我走过来，到了我右手边紧挨的那个空位子上坐下。一坐下他就拧头问我，你是不是广东的。我说是。马上他就一脸笑容热情洋溢地对我说，老乡老乡。还放下书腾出右手隔着身子和我握了握。这样我们就开始彼此认识交往。

        郭富生人比我高大，肯定有一米七以上。而我，只有一米六五左右，有没到一米六七八，我自己都拿不准，大多时候也不愿意承认自己身高就一米六五。但肯定，郭富生要比我高上五六公分。虽说他说不上身材粗壮，却也不瘦，脸稍长一点，都算方正，脸上五官眉目周正清晰，两眼闪光专注，配一头乌黑浓密长短适中的分头，穿一套四个兜仿中山装的深蓝布衣裤，是那个时期青年学子们“标配”的一副形象，是叫旁人第一眼看上去印象颇顺的一副脸面。一句话，就是那个时代风华正茂典型的青年学子。

        但那个时候我们还不很熟，平时见面就打个招呼，问候一声。去食堂吃饭刚好碰上了，会站在同一桌子前吃饭，边吃边没事闲聊聊，然后并肩一起往回宿舍走。毕竟我们还隔着一个班和一个专业，暂时很深的知交说不上，就是在一起的时间，都不算多。慢慢我知道他人在学校里很活跃，是那个班级的班干部，又在系里学生会兼了什么职。而我，那时只不过是条埋头读书的书虫子，平时除了读书，都不会到哪里去混一混，和人交际交际。我个人交往的圈子，平时就几乎只限于自己班级，跨出班级一步都少，兜来兜去就班里那几个人，再加上郭富生几位老乡，实在没有更多更宽更广一点可走的范围了。

        郭富生整个人和我就完全不相像，他在学校除了活跃在班级和系里，还是学校同乡会的积极分子。除了本系，外系的广东同乡，他都广泛联系，组织联谊，到处可见他串来串去的身影。尤其在每个学期假期放假前的时候，他每个广东同学都联系上，问大家是否回去。回去的，他就征求意见，看是否一起订票，坐同一天火车回去。那时火车坐的是“绿皮车”，学生优惠买的都是“硬座”，没空调加过道塞不少人，两千多公里路途，近四十八个小时的行程，大家一起走，不仅可以相互照应，拉个屎尿打个瞌睡，中途停站有人下去溜达一会，伸展腿脚松松腰，顺便在站台上买点东西，那点行李都还会有人照看。更重要的，是大家还能一路上闲扯说话，凑一起在小桌子上打牌斗“地主”，好捱过那几十个小时沉闷单调的时间。因此大家对于一起订票一起走这件事，几乎个个雀跃欢迎，没特殊情况，以及别的什么事的，都会满口答应赞同。更令人乐意的是，郭富生把大家学生证一收，由他自己订票去，其余的人就在学校里等着到时候拿票回家就是了。这一点，我对他，不仅深怀谢意，由此还对他特别怀有好感，也是大学四年我对郭富生印象最为深刻之处。

        其实他没比我大多少。可表现出来的，就像是一个成熟做哥哥的样子。

        他似乎也很乐于如此。看不出有什么故意做作或者生硬表现的成分。他做这些，是很诚意很诚意，做的似乎是他很自然的职责，责无旁贷似的。

        实在没想到，四年后，大学毕业，我们竟然会被分配到同一个单位。

        又是郭富生主动跑来找的我，他带着几分兴冲冲劲头跑过来，直接冲进我寝室，脚步没停就问我，你也被分配到某委办了？我本来一见他进来就看住他了，这时不无自豪地向他说，是。然后问他，你呢？我也是，他脸上掩不住兴奋，有点急地说，没想我们俩分到一起了。啊？我有点傻，还不知道他和我分一起呢。学校四年，都要毕业，我还没学会关心留意一下周围，根本没在意有没有人和我分配到一起。这四年，我真正除了会读书，大概什么都没学会了。不过一个系的，毕业能分配到一起，也算凤毛麟角，一般难得，大家没想到也属正常。

        原来那年代我们这个系，在社会上还是比较吃香的，地方还是比较缺乏这方面人才。省里单位这次一要，在我们系就要了两个名额，其中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郭富生。

        知道我们俩分在一起，我和郭富生除了都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外，同时就开始走得“前所未有”地紧密了。之后临走前一个星期，杂乱中我除了睡觉，几乎都和郭富生在一起。我们一起去学校小卖部搜括来几个硬纸皮箱子，一起把书和杂物打包装好，又一起雇了辆三轮车，一人坐一边凸出来刚好够上半只屁股的车沿，四条腿分别吊两边，上身朝前半扭着身子一手扶住行李，逛着街景迎着各类不同目光招摇在大马路边上，不远迢迢拉到火车站，提前一天把两人杂七杂八一概行李托运回去。托运完，两人顿时两手空空，身轻了，过车站广场就不紧不慢，在人流中穿梭着到一边坐上始发公交，一路眼目含情一眨不眨默默地从车窗上沿路看着这座城市，矮房子破街道烂胡同口，都不舍得放过，最后还在学校附近，找了家**的“土”馆子，“下去”吃了餐，作为我俩对在这座都城生活过四年的最后一刻留恋。

        其实还亏得郭富生关照和主见，要不我就先把行李寄回家了。我原先打算，行李先由学校寄回家中，再由家里在报到的时候带到单位。因为我在广州实在没有落脚点可寄存行李的了。后来郭富生一听，瞪眼张口就对我说你笨啊，你怎么不把行李先寄放到单位里去，还要寄回家？这不折腾吗。我说我单位都没去，我怎么放单位？郭富生对我急了，说，你就不会提前跟单位联系？一句话，把我整个人点醒了。

        后来我们买好车票，就一起跟单位联系。我们先联系了人事。这电话我们有，我们到公共电话亭里打。人事接了电话，知道是将来的同事，说多热情就有多热情地不厌其烦指引我们联系后勤，让我们先把行李放单位。其实不管怎么说到底都是大机关，后勤接电话便又主动告诉我们，说宿舍都给你们安排好了，你们住一起。说完还把宿舍的详细地址给了我们，让我们记下，还说以后若有什么问题或不便，叫我们随时联系他们。

        火车是一大早到广州的。我们一到站，拥挤着紧跟人流下了车出了站，就急匆匆肩挂书包手提小件行李一阵近乎小跑，去到行李提取处提出行李。和离校时一样，在火车站广场我们就租了辆三轮车，然后还没弄清楚东南西北哪个方向，就被三轮车颠颠簸簸按着地址直接拉到了住处。到那里时，人家都还没开始上班。现在回想起来，要不是郭富生，我真不知道自己这趟回广州报到，会是怎样的行程。就算是先把行李寄到家，然后再搬出来广州，兜一大圈这折腾的准够呛，关于这层我都能“打保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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