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我的额娘如是说——
        你尕舅舅脸儿小——这是东北俚语。脸小，意思是放不开，性格内向、腼腆，特别容易害羞。他去火车站以买票的名义送东西那天把我也带上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细想想，他是想让我当个“活影壁墙”吧。所以是我从售票处窗口把储姐姐喊出来的。我特意往那三、四个售票窗口里都踅摸了一圈，那几个售票姑娘都很俊，可就属咱细米儿剌哥哥的储姐姐最俊靓。尤其是她一笑两酒窝，齐刷刷两排雪白白齐整整白玉镶上去一样的小牙。当时我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丫头，在我的眼睛里，储姐姐真的是漂亮翻天了，活脱脱一个从王母娘娘宫里掉落凡间的仙女儿，在整个新京（长春）城里的街面上我还真就从来也没见过那么漂亮的东北小妞儿……那小脸蛋一掐就能掐出浆水来，比刚剥了皮的鸡蛋还细嫩，咱这地场不是有这么句话吗——六月天的苞米棒，掐一把满手浆儿。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咱那巴巴儿丑的“细米儿剌”哥哥怎么就敢追那么漂亮的储姐姐呢？

        让我至今仍然纳闷的是——那么漂亮的储姐姐怎么就偏偏和咱那巴巴儿丑的细米刺儿哥哥对上眼儿了呢……

        其实，你尕舅舅早在那之前就打起人家的主意了。要不他看储姐姐的时候怎么连眼皮都不敢抬，脸还憋得紫齁滥青的。唉，现在一想起他那羞答答、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不说又一万个不甘心的憨傻模样，我这心里就针扎一样疼。

        你尕舅舅和人家储姐姐说的话远没有我多。我和那个储韵婷储姐姐正经唠了不少闲嗑儿呢。

        储姐姐问我多大了？上过学没有？在家都干些什么呀？你做的饭菜家里人喜欢吃吗？针线活儿怎么样……全是小闺女家家之间的家常体己嗑儿。

        其实她当时也就比我大个一、二岁的样子，最多也就是二十岁——怕是还没出头呢。

        她问我答，我们俩就像亲姊妹俩似的唠得那叫热闹、热乎。回去的路上你尕舅舅耷拉着脸嘟嘟囔囔埋怨我说，臭丫头，你哪儿有那么多的闲淡嗑儿车轱辘话？跟个话匣子似的，一打开闸门就磨磨叽叽磨叽个没完没了，一个劲磨磨磨磨叽。不把你这个小扭扭闸门关关关关上你还就没完没没没了了。他一边说还一边伸出手轻轻捏我的鼻子。虽然看上去像是开玩笑，可我看得出你尕舅舅真的很恼火。我也还看得出来，他只要一着急一上火，就特爱嗑嗑巴巴叨叨咕咕个没完没了。

        我还故意气他：“谁让你说你咋着都不会娶我了，那你就更别想娶别人，漂亮的不漂亮的都不行！她又那么俊靓，那就更没门儿。只要是你看上的，不管是谁，我都非给你搅攉黄喽不可。”

        后来现细想想，唉——我怎么就那么没眼力见儿，还真没让人家俩人儿好好唠上几句你亲我热的体己嗑儿呢。

        储姐姐牺牲的事儿我也是在到了这个小镇后才听你亲娘舅告诉我的。那时候咱家好像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私下里对你的贡、尕二位舅舅一个字都不提，在家在外都绝口不能提。更不互相打听他们哥俩的任何事情。这是个从来都没有哪怕是口头规定过的家规，但却足足坚守了那么多年，直到抗战胜利后多少日子也没有谁先坏了这规矩——直到了整个东北解放后咱家这几个老的少的也没有一个在此之前越过这个雷池一分半毫。

        虽然我和那储姐姐就见过一面，可给我的印象却太深了，听说她牺牲的事儿，我还是忍不住哭了。为她掉眼泪竟然是在她已经牺牲了好几年之后，想想她笑起来的样子，再想想她死得那么惨烈，甚至还有那么点儿冤，最后连个囫囵尸首都不知道在哪儿。再细细琢磨琢磨你尕舅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恋人死在自己眼前却一点儿都帮不上更救不了她，真是让人心疼得没着没落儿啊……我呢又偏偏那么不懂事儿……额娘说着说着眼圈就又红了。

        额娘说，她听说过不少抗联女战士牺牲的故事，尤其亲娘舅给额娘讲“八女投江”的传奇故事让她念念不忘，那是亲娘舅从一个日文报刊或杂志上看到的消息，说是“有八个反满抗日的女匪，在被皇军严密围剿追捕下，最终步入绝境，竟然疯狂自毁枪械，从容投江溺亡。”额娘说，当地老百姓也在悄悄流传着这个故事。我听你亲娘舅说了这个以后，好几天都睡不着觉。可她说，像储姐姐这么惨烈又那么意外的真实的人与事还真就从来也没听说过。

        每每偶尔有谁提到储韵婷，巴吉玛总是会长长叹息一声，满脸的悲戚痛惜却什么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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