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马三舅
        纺织局后院养着几头牲口，午日的烈日下，一个老者坐在荫凉处的铡刀上，对身旁的后生道：“石佛爷爷的肉身虽是死了，异香却三日不散，这便是修炼内丹的好处。”那后生问道：“甚又叫个复性圆明。”那老者刚要说话，却听耳边有人道：“有诗为证，异香三日不散！”老者不由一凛，却见几人转过墙角，来到面前。

        老者仰脸看向为首的汉子，豁地立起来。张差吐出一颗光洁的杏核，笑道：“三舅莫怕，我是人，不是鬼。大晌霍，鬼不敢出来。”马三舅叫道，五哥儿！张差身后一个皂衣的汉子道：“老马，这是你外甥？”张差回头笑道：“这位爷，小的有些家事要料理。”那皂衣汉子闻言便与众人去了。见众人去了，马三舅溜到马槽前，默默操起棍子乱搅起来。张差喝道：“躲！往哪躲！”

        两座山墙中间搭了个麻秸棚子，棚子下是一部四轮大车，大车上铺着铺盖，想必马三舅便歇在此。棚子内，唯一的一张凳子上摆着几只槐花糠团子。张差操起一只尝了口道，苦不叽地。马三舅叹道：“日子苦寒呐。”说着，躺在大车上道：“人是一盘磨，躺倒就不饿。”张差喝道，起来！马三舅起身叹道：“唉，渐入老境，受不得劳碌了。”张差看着他道：“只要你还说得动话，就还能哄人。依你行事，你就把我往西市送呀！”此话一出，张差只觉自已变成了《卖拐》里的范伟。

        马三舅哭丧着脸道：“小五，我对不住你。唉，一辈子没害过人，吃了一辈子斋，临老喝了一碗狗肉汤，世上的事，就是这。”张差斥道：“你一辈子没害人，尽哄人了。”马三舅又叫了一声小五，道：“你是咋出来的？”张差哼了一声道：“我有本事从西市出来，就有本事送你去西市。西市出红差的那爷，有小刀子六把，小镊子三把，小钩子两把，三舅，去试吧试吧？”

        马三舅垂头道：“如今居停异地，也还待往家中看看。”张差闻言怒道：“甚！不怕是吧，我叫你断子绝孙，根须儿也不留！你引我下路，我都将事情往于弘志身上咬嚼，你合家也该往西市走走了。”马三舅道：“小五，你寻我就是报仇来了？”张差道：“我寻你讨一样丹方，你若没有，便是寻你报仇！”马三舅问道，你要甚丹？

        张差坐在大车上，不时拍一下臂膀上的苍蝇，问道：“我问你，你炼的甚丹，掉地上就炸，可有此丹？”马三舅疑道：“掉地上就炸？哪有此丹。”张差诓道：“我今日来认你，锦衣卫就在门外，只要我说是你哄我去打小爷——”马三舅急道：“小五，你可别要胡说！”张差道：“我何曾胡说，不是你和李外父两个哄我去打小爷？”马三舅闻言低喝道：“小五，你！”张差道：“只要你将丹方给我，我就说不认得你。”

        “小五，你要甚丹，甚掉地上就炸，我是真没有，你听谁说的，我若有这个丹，叫我回不得真空家乡，没有非说有，这不恼心人！”张差闻言，一言不发，从大车上立起来就走。“小五，小五，我是真没有你说的那个丹，你听谁说的？”马三舅上前拉住张差道。张差看着马三舅急惶的神情道：“真没有？”马三舅急道：“真没有！我若有此丹，叫我沦为失乡儿女！”

        张差闻言骂了一声狗屁，又骂道：“老黄子该死！”马三舅连连点头道：“我该死，我该死，小五，你看我诺大年纪了，别要叫我落得王森那般下场。”张差道：“王森就是哄了我，才落得个没下场，不亏！”说罢去了。

        将将出了纺织局，冯容一把抓住张差道：“先生，这可是钦犯！”张差拍了拍冯容的手道：“好哥儿，若是连累了你，我还有几样保命宝贝，我宁可将宝贝保你的命，也不做对不起人的事。”“先生，你！”张差将冯容的手轻轻推开道：“腰里可有钱。”冯容道：“做甚？”张差道：“到怡红院考察考察。”“甚？”张差道：“该院女子压迫深重，不乏良善，若是放手一用，准定人才辈出。”“先生，你，你！是何言也。”

        下午时分，布政司，兵部右侍郎吴崇礼坐在公案后，案上摆着令旗令牌，两旁立着十几个将官，以及几个蓝袍官员。王士琦则坐在吴崇礼身侧的一张公案后。一个蓝袍官员立在堂上，捧着册页禀道：“共杀伤男女老弱七千四百一十六口，掠去五千九百名，马骡牛驴一万五千只，践踏田禾五千余顷。”

        正禀到这，一个兵丁跑进来，单膝着地道：“报！鞑子大车小车都抢得满满的，解着往北去了。”待那兵丁下去，吴崇礼喝道：“子时夜袭，必要寒骄兵之气，壮哀兵之胆！”正说到这，立在下方的吴襄抬起眼皮道：“还需多方哨探。说到战守机宜，末将总要比诸位相公熟稔些。”当堂违抗军令，这是吴襄破罐子破摔了，几个蓝袍官员立时斥道：“吴大人，部堂大人面前，你一个都司，也有说话的份？”有人摇头道：“大非体制。”还有人道：“难道就听任北虏披猖，不行扑灭，荼毒生灵？”

        王士琦在公案后喝道：“侬几个哇天吵地勒浪做啥？”众人方才噤声。高坐上首的吴崇礼看着令旗令旗，直想佥出一支将吴襄立时处斩。但却想到了宁远伯李家的势力，尤其是宁远伯刚死，他就对吴襄下手，不免落人话柄。他冷笑道：“那宁远都司，听说你自辽东来，千余里地面，所过嚣然，前几日广武营一战，大旗军符尽失，当我斩不得你！”说罢重重击向公案。众人一时肃然，咣地一声，吴襄出列，跪在了堂上。

        “你的事，王大人已具疏上陈，且静候圣裁！”吴崇礼道。静默了一会，吴崇礼喝道：“子时夜袭，随我戴罪立功，起去！”吴襄闻言，伏地磕了一个头，爬起站回原处。

        “吴大人，晋北防务原是学生的职司，今日夜袭还是由学生统领。”王士琦看向吴崇礼道。吴崇礼笑道：“我总要比王大人小十几岁，再说王大人还病着。”王士琦闻言道：“大人七十双亲在堂，若是有个差池，谁为依持？且吴大人身为部堂，若有差池，大伤天朝威仪！”吴崇礼只是摇头微笑。

        半个时辰后，书房。吴崇礼与王士琦并坐上首，吴崇礼轻声道：“连疏力折，说张差一案，浙党曾分金于红封庙中。”王士琦轻声道：“红封庙？”吴崇礼道，怎么？王士琦忽地叫道：“传刘四来！”

        不多时，刘四躬身在王士琦身前道：“由小冯相公引着，往纺织局去了，见了发配来的钦犯马三道，又往红袖招去了。”王士琦疑道，红袖招？刘四道，就是婊子店。王士琦哼了一声道：“那马三道原本可是京师红封教的人？”刘四回道：“这个，小的却不知。”王士琦叫道：“待这厮回来，叫他速来见我！”待刘四下去，吴崇礼道：“大人也知红封教？”

        王士琦叹道：“妖僧流道，讳妖莲之名，实演妖莲之教。日新月盛，若不严行禁止，只恐张角，韩山童之祸只在今日！”吴崇礼不由同声一叹。

        过不多时，张差立在门外道：“大人传我？”只听王士琦在房中道，进来！

        “钦案在身，你以为你是朝廷的娇疙瘩？”吴崇礼在书房中斥道。“你往纺织局见谁，说了些甚，还不吐实！”接着是王士琦的声音。张差道：“小的去见马三舅，叫个马三道。我见他，只因他诓我进京打小爷，小的听闻他在代州充军，这就想见见他。”吴崇礼道：“就为这？”

        张差老实回道：“在刑部牢中，那王森诓小的，说是马三舅炼得一丹，掉地下就炸，小的思谋，若是用在开花弹上，岂不落地就炸，发炮之前就无需往炮筒里点引线。”吴崇礼闻言道：“噢？你倒有心。为何不向朝廷禀明？”张差想了想道：“那丹药能有此用，小的也是这几日才想起，岂知我见了马三舅，他却未曾炼过此丹，王森竟是诓小的。”王士琦想了想，啪地一声将盖子扣在茶碗上，喝道：“谎话！你爬树翻墙做甚？既有此事，为何不禀与我与吴大人？”

        张差抓了抓脸道：“小的是为朝廷着想，此等军国重器，知晓的人越少越好。”“撒谎！”王士琦喝道。张差垂头道：“大人可上个疏子，问问皇上，小的可有军国重器进献，大人以为小的身犯大逆，如何无故免死？”王士琦闻言指向张差，怒道，你！却见吴崇礼冲他摇了摇手。

        王士琦粗重地喘息了两下，问道：“你去红袖招做甚？”张差疑道，红袖招。“就是那婊子店！”王士琦喝道。张差回道：“我见马三舅既不欲大人知道，回来，大人问我哪去了，我好有个交待。”王士琦闻言哼了一声，却听吴崇礼道：“张差，发你往大同守哨乃是圣谕，今日先随我去雁门关，到关上好生歇息几日，你不是伤了腰么？先将养几日，我再吩咐田大人差搪马护你到大同。”

        王士琦闻言道：“吴大人不是要往大同巡视么，为何不携此子一路前往？如今路上不安生。”却见吴崇礼扫了自已一眼。王士琦立时就明白了，这是东林党对张差不耐烦了，恨不得他死在路上，自然不会叫他随大军一路前往大同，而是叫他独自身处虏骑纵横之地。

        张差岂知其中关窃，只是向吴崇礼施礼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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