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二十年后
        门额上挂着桑树枝弯成的弓和一缕猪血染红的麻线，以避邪。耳房中，张差脑袋钻进被褥，屁股朝天，嘴里哼哼着混身乱抖。口中乱道：“不珍惜朝廷给予的教育挽救机会，对朝廷不忠诚不老实，只怪我一心要走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的革命道路。嗯哼哼，嗯哼哼。”来福坐在一旁道：“贵生，看你都成了什么栽子！庄户人家谁没打过摆子，没见过你这样的。”

        “嗯哼哼，嗯哼哼，我和庄户人家不一样，我没吃过苦，思想也长期放松改造。一点小病便要放弃初心，背离使命，世界观的改造要经过长期地，激烈地，反复地斗争。”来福怪道，说哩啥黄子？却听窗外有人敲打着碗筷道：“来福，尅饭了！”

        日头西斜，大地暑热，大锅前，来福抢了一碗面条，端到院外迎风而立，这样面条凉得就快，吃得就快，比别人先一步吃完，然后先于别人再去抢一碗，这都是生活经验。百户谢人美也端着碗蹲在墙根，来福问道：“我表素，你不回老家上坟？”谢人美叹道：“唉，都在五服外头了，族里有人往苏州要饭，也没脸往老家摸，听说他们如今都做买卖，银子尽有。上门弄啥，叫人看低，难道问人家要军装银？”

        二人正议着，忽听一阵汪汪声，有人叫道：“看住狗！”二人回头看去，只见陈伸居住的院门口，两个人正从一驴一马上下来，从马上下来的是陈伸的家丁，而从驴上下来的则是一个背着药箱的先生。

        卧室，张差仍然头顶被褥，股屁朝天，痛苦地胡言乱语：“劳动创造人，人是猴子变的，猴子有多种，有长蚁巴的，也有不长蚁巴的。有一种猿候，估计不长蛟巴，据说是人类的老祖。**谁在笑？给我滚出去！妈的个屁，我讲的是社会发展史！是科学！嗯哼哼，嗯哼哼。”只听院中有人叫道：“大人，先生来了！”

        锅屋的外墙上挂着一个蒸馒头的篦子，陈伸立在那篦子旁，冲背着药箱的郎中抱拳，那郎中见着陈绅的官服，连忙作揖行礼道：“在下杨小手。来得迟了，大人恕罪。”陈伸将杨小手迎进堂屋，在耳房张差的哼哼声中，吩咐打水，上茶。片刻后，杨小手立在盆架前光着膀子，一边用手巾抹着身子一边道：“一早星，我背着个钱褡子赶集去了，大晌活，遇到个茶友儿，硬是将我让到家中吃酒。酒吃到一半，才知道县里的太爷差人四处寻我。”

        陈伸坐在八仙桌旁，用盖子轻敲着茶碗道：“天一黑就要开拔，病人要一同走。先生留下药，将人医好了，你那良乡县的太爷是我的相与，我写书子与太爷，自有银子相赠。先生，你可别要抱着葫芦不开瓢。”杨小手一边穿着衫子一边道：“那不能够！学生一世为人，板板正正，还知道医者仁心也。怎么，这就失急走？人也不留下将养几日？”陈伸道：“他不能留下，有人孬心眼得，要留他生事。已觅了驮轿，叫他搭脚儿，跟着走。”

        杨小手不便多问，走到桌前拎起药箱，只听耳房中张差仍在胡言乱语“我啥时候才能走上领导岗位呀？”杨小手疑道：“嘟嘟囊囊，这位兄弟得的莫非是心病？”陈伸起身笑道：“也不敢说一些没有，你只管治好他的打摆子。”说着将杨小手引进耳房，陈伸冲床头道：“世兄，先生来了！”张差哼道：“杨小手，不是妇产科的吧。”陈伸闻言失笑。杨小手道：“你怎知我会妇科，真是神猜！”

        “番木鳖一两，朱砂一钱，雄黄一钱，磨成粉服下，再捂汗，包你一箭上垛。”片刻后，杨小手将药物一一取出，交待道。陈伸取出一两银子道：“权当是先生的开箱钱。”陈小手客气道：“拔出脓来方是好膏药，大人且看服了我的药行也不行，再写书子与太爷。”张差却道：“怎么没有黄蒿？前几日我去南海子，一路尽是黄蒿，大人叫人拔些来熬汁与我服。”陈伸笑道：“世兄哪里话，这不是信不过先生么。”张差又道：“先生既懂妇科，可有法儿使女人绝育？”杨小手闻言啊了一声，陈伸咳了两声，使手背擦了擦嘴。他们哪里知道，张差以病痛之躯，还不忘计划生育大计。

        黄昏时分，四百多人的队伍离开了居停多日的村子，顺着官道向西南行去。有人扬首望天道，月黑头。就是没有月亮。有人问道：“倒马关要走多大时候？”一乘驮轿跟在陈伸马后，驮轿上的人被棉被捂盖，一头大汗，已是胡言乱语不出，只是挣扎着从棉被下爬出，混身精湿地喘息，却闻到陈伸铁甲上的铁腥，令他联想到血腥。闻着铁腥味，张差心道，究竟人受到多大的折磨，才能使意识完全丧失，对人间的琐碎与痛苦混然不觉。“世兄，世兄，快将褥子盖好。”陈伸回头道。于是上来几个兵，又将棉被强制在张差身上，张差无力地抬了一下头，看了一眼前方塔顶上的草，便迷离了过去。

        陈伸在马上回头，看了看张差的发髻，以及发髻上的那道网。那是网巾，网巾罩住头发，上头有个小口，以便发髻伸出来，到了明末这个小口取消了，便叫懒头巾。陈伸对着张差的懒头巾轻轻一叹，却不知张差已去找寻二十年后的自已。

        一身汗湿，一个汉子脱了落满补丁的衫子，光着脊梁往中都城行去“陈世兄！”那汉子叫道，前方是几个挑着竹筐的背影，一个背影闻听呼唤转过身来，却是个后生，面容酷似陈伸。那后生转身叫了一声张世兄请了，张世兄道，陈世兄哪去？有人笑道：“你两个，一个是航海侯之后，一个是临江侯之后，真是亲切的世兄弟。”那个被称之为临江侯之后，挑着竹筐的后生，乃是陈伸之子陈策，时光却已是二十年后。

        陈策道：“到常平仓挑月粮。”被称为张世兄的航海侯张赫之后道：“你倒能拉下脸来。”陈策道：“那总弄。如今咱穷了，活得不如人，家业都发卖了顶偿，只给我留了八亩地自种自吃，我一个犯官浮浪子弟会种啥地？不干又总弄，家里还有你弟妹和两个孩儿。唉！务农是末业，业儒咱又业不起，坐馆就凭我这个武庠生，谁肯请咱？”

        张世兄闻言一叹，道：“我听说高老指挥前年便辞了职司，那咱他已挂欠京通漕粮两千七百石。”陈策骂道：“老家伙抽头早，保全了身家。他一个正三品指挥使不干，却将我爷推上去，这倾家舍业的长淮卫指挥使谁肯做？那咱老黄子诓我爷说只是署印，我爷老实，就署了印，正赶上走漕，就将我爷陷了进去。那咱我就说，千万别要接印，东吴招亲，弄假成真，我爷就是不听，不是官迷么。他还说一个指挥佥事做了八年，装了这些年鳖也没爬到河沿上，一见叫署印，便把持不住了”。

        这时迎面一人叫道：“陈相公，你还想去挑粮，月粮都叫那个没卵子的盗卖了！”只见一个络腮胡子挑着担子迎面走来。陈策闻言惊道：“你那扁担喝闪喝闪地，挑的不是粮？”络腮胡子道：“使银子暗兑的，**，怪不道到处都闹兵变，哪天老子也反乱反乱。”见陈策呆立不语，那络腮胡子又骂道：“家里七八张嘴，使钱暗兑了百十斤，秕子坷垃占了两成多，通不叫人活。这个龟孙镇守太监杨泽，连高墙里的罪宗都敢凌虐，棺材里伸手死要钱。前年，汝阳崇郡王的一个叔爷，使的银子少了，他就将老黄子上了柙床，老黄子活到六十多，哪受过这个，柙了半个月，老黄子两腿一伸见太祖去了，我兄弟现当着高墙军，这事他知道的真真的。逼急了老子，宰了这个没卵子的去河南投杆子，河南乱多着哩，听说陕西更乱，遍地都是贼。”

        只听陈策喃喃道：“这军官们如今害军啊，他那心也哪里是个人心，也赶不上禽兽的心，若比草木也不如。我这般年纪大了，说得口干，气不相接，也说他不醒，似这等难教难化，将来怎的好？似他这般害军啊，却是自家打破锅子，吃饭吃么道？”却是在背太祖的《大诰武臣》。在原来的历史上，十九年后，陈伸已是长淮卫指挥使，在漕运季，陈伸命百户高某押解部分漕粮先走，结果走半道上，高某将漕米盗卖，携款潜逃。陈伸押解余下的漕船到了北通州，寻不见高某，便进京投文，呈报情况，之后陈伸也逃走了，下落不明。儿子陈策成了犯官子弟，财产也被没收，这便是陈伸的结局。

        画面一转，只见粉团洲上的长淮卫城被烧得间间屋舍都没了顶子。廖落的街道上，面食摊子上坐着陈策以及两位身着蟒服的老者。

        陈策道：“正月十五晚黑，卫城的人都在河里放灯，我站在坝上，往南观瞧府城放花灯耍火龙，瞧着瞧着，只见那野地里遍地都是星星，咋多出这些灯？无数火把打西南过来，海一似奔府城去了。我大嚷，流贼来了！好在粉团洲有漕船，将卫城的人都渡到河北。只有高老指挥没走，高秉秀，我爷就是接了他的职司倾家荡产。这番流贼来了，他合家还在挺觉，就叫流贼拿住了。他大骂大嚷，听说流贼使两头犍子牛拉他，老头寻常也会几手，年轻时也算个半吊子教师，开始还运气，两头牛拉他不动，流贼使刀往他裆下一喇，拉锯开裆，他这一手就破了，立时撕作两半，一地肠肠肚肚。”

        “啪！”闻听此言，王昺将筷子拍在桌上，喝道：“高大人忠贞自矢，完全名节，海内匹夫匹妇必闻而痛之，岂容你凌辱作践，你那神明就无半点内疚？”王昺便是万历的妹夫，二十年后已是老驸马，崇祯的姑爹，长崇祯两辈。另一个身着蟒服的老者也喝道：“起开！这里岂是你端坐之所，莫招人嫌憎！”此老乃是张国纪，是天启的国丈，也就是崇祯的嫂子张嫣的亲爹。二十年后的一六三五年，崇祯八年正月十五，流贼破凤阳，烧了祖陵。事后崇祯命二老来祭陵，二老祭罢祖陵，还要祭朱元璋叔叔一家，即十王四妃陵，十王四妃陵在长淮卫城旁边，二老祭完陵，路遇陈伸之子陈策，便有了以上这幕。

        神游完二十年后的凤阳，寻陈伸不遇。“小五，你害我害得好苦！”张差又回到了刑部大牢，只见王森对自已道。细看之下，张差一惊，只见王森人脑袋下是具骨架，好在张差素来看不起王森，哪怕王森这副德行也吓他不倒，他怒道：“老魃子拄拐棍，老黄子，你它娘吓唬谁？”王森笑道：“小五，我将宝香传与你，随我来！”张差便跟随着王森的狐臭，路过山泉，路过溪水，皆不得停下来痛饮，只觉混身火热，而王森还将自已往彤红的火焰山引。“啊，啊，**，你想渴死老子。水，水。”

        张差呼唤着睁开双目，只觉混身透混，干渴难耐。他一把将被褥掀下驮轿，挺身坐起，却觉身上轻快了许多。

        片刻后，张差已牛饮了三只竹筒，他吸了吸鼻子，俯身看向枕下挂着的柳条筐道：“这是啥？”陈伸控马在一旁道：“咸鱼，宝坻银鱼腌的，给你补身子。”张差道：“我说梦中怎么一股狐臭。”陈伸闻言一笑，张差不由想起秦始皇的尸身被李斯埋进咸鱼中。他手执竹桶，在行进中的驮轿上仰望夜空，只见流云片片西去，似奔马，似硝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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