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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浙党
院外停着几辆马车,从车上卸下几座土缸,乃是柳条织就,糊以泥巴,内存小米,这是补发的行粮。喧嚷声中,还有几个军汉从车上抬下一堆堆甲胄,有人捧着帐册统计道:“战裙五十具,遮臂二百件”,这是调拨的装备。院中,灶间的锅里煮着手巾,这是为各位讲究的大人们所煮,墙角那几只瓦罐,里头装着高尚忠提炼出的蚂蚱油,而瓦罐的主人,高指挥使却被捆缚在院中的椿树上,被烈日灸烤着,一旁站着挎刀的军士。
堂屋传出人声:“各位大人回去说一说,在边者给行粮四斗五升,休要再闹。中军都督府又命河南彰德卫指挥同知王捷,统领中都留守司京操春班,以指挥使体统行事。王大人言说言说。”又一个声音道:“兄弟初来乍到,素日不与人为难,只因边情紧急,不得不说几句紧话。在卫歇班旗军既成行伍,务勤加训练,不得始勤终怠,怠慢者,必罪不宥。”说到这,只听有人咳了一声,王捷自知失言,什么叫在卫歇班旗军,这些旗军如今在卫么?他不由改口道:“虽是上班旗军,待了了边事,自然放归农作。”
王捷又道:“前日,大同镇飞疏奏闻,边烽毒攻阳和,备极云梯,地道,火炮之法,打去城垛,有岌岌难支之势。数路并举,大同镇已把不定口子啦。”一个声音惊道:“怎么,隆庆议和五十年了,这土默特部又不安生了?”王捷道:“是插部伙着草原上的白莲教!妖莲这把子匪徒,臣虏臣寇。那插部,更是屡屡兴兵乞封,攻城求赏。”王捷口中的插部,满清叫察哈尔,到民国时期还有个察哈尔省。
屋中,两位身着三品武职补服的大人并坐上首,四周站满了中都八卫的千户与镇抚。并坐上首的二人中,左首的那位大人额头上有个肉瘤,而右首坐着的那位大人却是来接替高尚忠的王捷,一头灰白,年纪已然不小,只是和周遭站着的这些低级军官相比,显得白净些。这时肉瘤道:“出了内长城便算你入了大同。”王捷使手绢搓着汗疑道:“内长城?”肉瘤闻言,心道:“莫非你没出过边操?连内长城都不晓得?”却是不敢说出来,因为王捷的真实地位比自已高太多。细想,锦衣卫同知王大人,又何曾出过边操,他也不姓王,王捷只是化名。
所谓边操是河南卫所的任务,边操就是去山峡北部守长城。而山东与南直隶卫所的任务则是京操,就是到北京做苦力,二者却是不同。王捷不知内长城为何物,不由尴尬,他转移话题道:“大人,再调一队步火来。”肉瘤道:“哪里还有兵,三千营,神机营都开拔啦。为调这些兵,御前已发银三万,银牌两千面,锻绢布一千匹,解赴军前,钦定赏格!勉励诸军,以勤王灭虏为事!”闻听勤王一语,王捷不自在地吭了一声,皇上有难才叫勤王,北京城被围才叫勤王,肉瘤的学问稀松得很。只听肉瘤又道:“我也不坐着啦,一半天总镇大人还待我回话。老王,你也挑个中军”说着起身。王捷起身叹道:“唉!遍阅京营,求一晓畅兵法,堪为中军把总者,未见一人。”
肉瘤出门,王大人起身相送,二位大人到了院中,踱到高尚忠跟前,肉瘤道:“贪冒军粮,也要看贪冒是旗军的军粮,还是战兵的军粮。在天寿山修陵的许千户,平日贪冒的是旗军的军粮,你却不同啦。”
被捆在树上的高尚忠叹道:“地上下雨地下滑,自已跌倒自已爬。”肉瘤却摇头道:“没头的人爬不起来啦。”高尚忠闻言惊道:“怎么?诸人伙着私分,不成只处治标下一人!”王捷闻言冲屋内喝道:“你们落了几个钱儿!”却不闻回话,王捷怒道:“你们通同作弊,落了几个钱儿!”
屋内才有人回道:“大人,咱们何曾伙着私分,银子都在他一人腰里,还要攀诬众人!”高尚忠闻言叫道:“大人,他们不凭良心!银子虽是在我屋里搜到,那是还未来得及与众人私分!大人!”高尚忠又嚷叫了几句,忽听肉瘤喝了一声斩!立时蹿上来几个兵士替高尚忠松绑。高尚忠叫道:“大人,未经三法司会审,也未请旨,如何杀我!”王捷冷笑道:“战时行的是军法,何用请旨!”说着挥了挥手,高尚忠便叫唤着被拖了出去。他临死也不明白,袁永基之所鼓动兵变暗算他,是因为浙党认为他来统兵,意在张差,他被误认为是东林。自然,党争也不是想动谁能就动谁,你得有把柄在人家手上才行。
在高尚忠的嚎叫声中,二位大人踱出院外,肉瘤道:“王大人,你需从雁门关出内长城,可别要溜边儿。溜边儿不保准有官道,解着大炮怎么走?”王捷疑道,雁门关?他倒是听说过,在评书里。
“都散了,散了,封疆事重,明日开拨!再有逃军,立时拿解正法!如今是战时,再不是什么发极边卫充军。”送走了肉瘤,王捷冲院中的军官嚷道。于是众人纷纷散去,先头一人将将出了院门,猛地止步,忽地转头闭眼,众人心中皆是一惊,随即便知原委。然而院门还得出,不多时,众人低头行过高尚忠的遗体,只见有人作揖道:“高大人,你可是自已一脚蹬空,怪不得旁人。”
屋中,王捷思索着,扶着桌案坐下,自语着雁门关。心道,杨六郎威震雁门关。好象杨六郎破了契丹人的什么大阵,为破阵还借来了八宝什么刀,不对,借八宝什么刀那出,好象是薛家将,还一刀削三首,人头,马头,锤头。又不对,好象是呼家将借的八宝什么刀,杨六郎借的好象是九凤什么枪。反正最后契丹人摆下了人头宴,叫板杨六郎去不去,结果杨六郎去了就没回来,这事就在雁门关。念及杨六郎没回来,王捷心中一惊,呸了一声,心道,晦气!“地图,快拿地图!”他叫道。有人回道:“大人,咱哪有地图。”王大人叫道:“派快马到兵部,要地图!”
一众大人议论着向几个村落散去,高尚忠将将被处斩可惊着他们了,这高尚忠可不是旁人,是长淮卫指挥使,三品武职,是他们的凤阳老乡,先前他们纵然不认识高大人,也听说过,而处斩人,身首异处,许多人还是头回见。陈伸一语不发落在众人身后,高尚忠是他的顶头上司,他就是跟高大人一块空降来的,高大人如此结局,他受的震动尤大。诸位大人已然行得远了,陈伸俯身拾起一截烂木棍,略看了看,是一截长着蘑菇的板凳腿,他挥了挥便将木棍远远扔出。
“伙弄着跑了这几年,早就知道他和我不贴,下瞧我。”看着那截烂木棍落入林间,陈伸心中浮现出有一日在船舱,他偷听高尚忠议论自已时的情形。那是在洪泽湖吧,那小调是怎么唱的?“稻未收,洪泽水长,日夜流,车逻闸开,地不收,昭文坝开,淹杀我。”这段的小调说的是,夏季,正是稻田用水之时,但洪泽湖不放水灌溉,只负责给运河注水,以保漕运。而在发洪水时,由于洪泽湖事先不清除库容,不但不蓄洪,反而开闸放水,将淮安,扬州十几个县变成泽国。到了洪水季,洪泽湖不蓄洪也就罢了,反要放水增加洪水。万历时代的水利大师潘季驯就讲过:祖陵如腹心,运道为咽喉,生灵赤子皆肌肤。洪泽湖旁的祖陵第一,漕运其次,至于民生,最末。
陈伸伫立在一棵大树下不语。行在前头的袁永基跨下小马小鞍,远远地回望一眼,道一声走!便引着朱荣祖往陈伸住的庄子驰去。
张差坐在屋中,翻着一本《正字通》,就是明代的字典,他翻阅的这几页每个字都带三点水。只听门外,陈伸的另一个家丁道:“才念过几天书,假道学哩,温罐儿都凉了,也不知埋进草焐子,一时大人回来了怎么给大人沏茶?一点脸面活儿都不做,明个就开拔了,样样都没拾道停当。咋,不搭腔?我也不消嚷你,待大人回来——”正说到这,那家丁看向门口道,您二位是?只听一声:“汝宁所千户袁永基。”袁永基与朱荣祖便进到院中。
“五哥,张五哥”袁永基进门笑道。在袁永基身后,朱荣祖随后跟了进来,朱荣祖提着一只篓子道:“几只海爬儿,与张兄弟压压惊。庄户人家,吃这就不懒。”说着将一篓河蚌放到了墙角。张差坐在凳上看着二人,竟是不起身,只见袁永基满脸堆笑道:“五哥,还窝心呐,前儿里与你耍哩,莫往心里去。朱二是个实受人,见庄上人,叔是叔,伯是伯。见着你只顾着闲耍,推了你一把,我嚷他啦。”张差闻言一笑,心道怎么徐州话都冒出来了,嚷他,凤阳话叫吵他,其它地方则叫骂他。
见张差笑了,袁永基笑道:“笑了,笑了。”张差终于笑出声来。袁永基这一声笑了笑了,让他想起一九九七年的往事,那时,他回农村奶奶家,有个村妇跑到奶奶跟前猛夸自已的闺女,庄士心知其意,不由笑了。那村妇见状,灿烂道:“二子笑了,二子笑了。”
袁永基笑道:“这回上门,没有别的事,就是廉颇背荆条,知道错了。这几个钱,你掂兑着用,只当是赔礼。”袁永基走到桌前,将一把碎银子放到桌上,又勾头道:“五哥看啥哩?朱二,你看,五哥儿还识字哩。”朱荣祖憨笑道:“人怕站着比,货怕对着卖。眼气眼气。”袁永基夸道:“才学优长,才学优长。”
张差坐着,沉默地看着二人的表演,终于,他指着《正字通》上的一个字问道:“大人,这个字念啥。”袁永基连忙看了一眼道:“浙。浙江的浙。”张差笑道:“浙党的浙。”袁永基闻言色变,他想了想道:“五哥儿,你好生想想,要你命的是这个字吗?”张差笑道:“那你来说说是谁想要我的命。”正在这时,忽听门外有人叫道:“这是哪来的地出溜,说话打里打瓜,将穷气带进我门里。”袁永基闻言一惊,连忙冲门口抱拳道:“陈大人,前个有些小误会,打不断的亲,骂不断的邻。”陈伸道:“谁跟你是亲是邻。”袁永基道:“咱们不都是中都留守司的人?”
袁永基走进屋,警惕地看着三人道:“说啥哩?”袁永基连忙对张差道:“河南督粮道,经管漕运。南阳,汝宁两府无漕事,离河远。”说着,冲张差挤咕眼儿,张差只得问道:“你那汝宁府不征漕粮?”袁永基道:“俺那都是折征。”就是用征银代替征粮。
见陈伸来了,袁永基带着朱荣祖灰溜溜地走了。待二人离开后,陈伸看着桌上的银子疑道:“他来干啥?”张差道:“说是来与我赔罪。”陈伸道:“世兄,你看他可象好人?”张差笑道:“大人对我才是一谱儿真心。”似乎话中有话,陈伸闻言不悦,他道:“今晚黑跟我通腿。”
夏虫单调地催眠着夜色,这是蟋蟀的鸣唱吧。庄士的奶奶曾讲过一个童话,说是蟋蟀的眼睛被麻虾借走了,一借不还,于是蟋蟀便开始夜夜的讨要。这是多么无望的执着,闻听着无尽的无望与执着,张差似乎又回到了那寓言中,他永远地坐在树桩上,永远无望地株守,却谈不上执着,因为蟋蟀的讨要是主动的,而他只是被动地被困进了寓言。“就是那一只蟋蟀”床上的张差含混了一句,便朦胧了过去。
“我爷不调活了,快去请先生!”,“撅着腚睡,都多咱了,还不喂牛!”深夜时分,张差不时梦呓,淮音不断,令同铺的陈伸惊疑不定,他心道,这张差不是蓟州人么,怎么?他忽地唉哟一声,张差高高抬起腿,重重地,落在了他的肚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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