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族群
        实验区居民都患上了不同程度的脸盲症，就像马孔多居民有段时间集体患上失眠症一样。

        这是可以想见的，因为每一族的120+居民用的都是同一个身体。当他们在各自的秒区中活动时，这是没有问题的，最多也就是碰见双胞胎而已。但他们很快建起了各种各样的跨时空群，这就不止是撞脸，整容脸，而是3D打印脸的问题了。

        首先建立起来的是总群，所有居民自动纳入。数百位居民共用6张脸，于是你有1/6的概率看到下一位发言者顶着你的脸跳出来，或者用你的声音说话。发视频是令人讨厌的，因为来来去去就那几张面孔，好比某小地方拍电影，来来去去就那几个演员排列组合，内容再精彩也会腻味。

        音频就更烦人了，一个人说话等于代表全族人说话。演员尚能通过化妆和表情动作表现不同的年龄段，比如演绎一个人从十六岁到六十岁的人生，同样一个剪刀手，十六岁和六十岁的风格完全不同，这可以通过动作表现出来。但同一副粗嗓子，要喊出十六岁和六十岁的“耶”显然要困难得多。所以我们常称某演员为戏骨，却无任何主播获称“音骨”，倒是有个“骨鲠于喉”的成语。

        但大家在跨秒区聊天中还是得仰赖语音和视频，因为2030年的手机已经没有打字功能，而2030后的地球人也忘了怎么打字，AI能够让两个会说话的地球人顺畅地对话，不管他用的是哪一种方言，哪怕是唇语和手语。甚至人和宠物也能实现简单对话。象合同这种必要的文本，也是由AI助理根据主人的语音整理出来的。

        但你没法跟一秒前或一秒后的自己对话，除非装上具有穿越功能的头脑屏幕。而一旦用上头脑屏幕你就再也不会想离开，2030年款绕指柔的手机也立即成了手表那样可有可无的装饰品。

        但就象任何通讯技术的提升，伴随着便利性到来的，总是更严重的信息过载。从1G的语音通讯到2G的彩信到3G的移动互联到4G的视频会议到5G的物联网到6G的自动驾驶，莫不如此。你被更快地找到，7*24小时在线，7*24小时视频在线，7*24冰箱购物请示，7*24小时旅游推介和行程监控。你本想利用那一点便利节省一点时间，却被7*24小时待命的AI即刻捕捉并精准推送充满诱惑的信息，于是你不知不觉花掉更多时间，你贪的是时间的那点利息，人家看的是你的本金。

        你再也没有时间停下来想一想时间都到哪了，它已经被垃圾信息填得满满的。而现在，颠覆性的穿越通讯技术，让你不知不觉中陷入”自己“的海洋中，那每秒一个的你，每人一句话就能将你淹没，但你肯定不会承认自己是垃圾。过去和未来的自己是垃圾？不存在的！恰恰相反，他们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你一定会超喜欢这里。这个关于”自己“的神话，个人叙事的核心，正是最大的情怀，无边囚笼。你天马行空，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却无望逃出它的五指山。你的想象力直抵宇宙边缘，自以为宇宙之王，却仍处于这个名为“自己”的果壳中。

        实验区居民们越来越对眼前的3维世界视而不见，他们沉溺于4维视图中，高一个维度的诱惑是巨大的，哪怕视野被一长串的塔楼和一长串的自己填满。但他们仍然没有被允许穿越到别的秒区，他们仍然需要供养本秒区中那具3D肉身，日常的吃喝拉撒睡打兔下厨搞卫生一样不能少。一句话，活在异世界中，但还得照常过日子，只是人人都活得有点心不在焉，也没有人再打牌了。他们的心思都在这4维世界中，哪怕它只有短短的120秒。

        西门恐想，这想必也是实验的一部分——人类将如何为4维世界俘获。

        不幸的是，大多数人并不会因为视野的扩大而心怀天下，反而陷入更大的自恋中，因为他们的注意力只够关心自己了。

        注意力永远是稀缺资源。人的注意力上限是多少呢？打牌的经验告诉我们，一个人能够算得过来的牌也就三四副而已。而一个人能够维系的社交圈也是150人左右，3副牌的容量，谁是你的大小王，谁是你的黑桃A，谁勉强排得上方片3，再多就关注不来了。而现在，关心120个自己，差不多也就够了，再也无暇去注意别人。

        但怎样区别这么多自己，是个问题。

        为了解决脸盲症，智能助理小A从各人意识里提取了原先的自我形象，当3维自我摄入4维视图，将自动换成原形象，戴红领巾的还是戴红领巾，娃娃脸还是娃娃脸。但2030后普遍拒绝换脸，谁愿秃头植发染发，放着原生态浓黑头发不要？谁愿满脸皱纹磨皮拉皮，放着现成的年轻脸不要？谁愿挺着个啤酒肚，放着能装下一打啤酒的好身板不要？谁愿步履蹒跚，放着健步如飞不要？。。。。。。总之就是，谁不想年轻点呀？

        于是脸盲症只解决了一小半，声音也一样。这一小半恢复原状的2030前们，在现实的3维世界中被迫顶着个成人脸粗声粗气地说话，在4维视图中却仍是小鲜肉的稚嫩模样，理所当然更加鄙弃3维世界而迷恋4维世界，对于他们，最好永远不老，却能提前享受未来科技。由于他们所具有的高辨识度，虽然人数上处于劣势，却引领了群内的时尚。这和我们记忆中的自我也是吻合的，青春年华永远是鲜活的，占着不成比例的份量。

        比脸盲症更顽固的自恋症最终战胜了前者，其标志就是6个“族群”——“肿族”、“痛族”、“穷族”、“疯族”、“恐族”、“不通族”——的流量都超过了总群，人们更愿意跟未来和过去的自己对话，或怀旧或展望，哪怕整天看着一张差不多的脸，就像对着镜子自说自话一样。

        除了总群和“族群”，还有12个年代群，从“1980s“一直排到”2090s“，以及更多的亚群，如”2025后“、”不通1980至1992“、”VR时代”、“那些年一起玩的盒子“、“玩过王者荣耀的看过来”等。如果说同一族更容易产生共鸣的话，生活在同一年代无疑更容易有话题。

        此外还有数量众多的兴趣群，如”炒股的进来“、”我赌世界杯“、”穿越时空赚到钱“、“穿越回去埋古董“、”假如身体只有70年产权“。。。。。。

        而像”争取老人不做家务“这样的口号群无疑充满了火药味，立即有杠精跟着推出“一样手脚凭啥老人不做家务”群。

        “儿童穿越者的受教育权”与”儿童穿越者的监护权“同样针锋相对。

        ”穿越从娃娃抓起“和”穿越消除了起跑线“互怼。

        ”穿越胎教“和”穿越投胎不可行亦不人道“互怼。

        。。。。。。

        短短两分钟的实验区，就象一个小烧瓶一样，正在发育出复杂的4维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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