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1 / 2)
        韩十七忽觉身子一麻，手脚不能动弹。翎儿将他的刀入鞘，别在腰间，然后负他上背，灵敏地朝树丛里奔去。韩十七急道：“喂，翎儿，你点我穴道做什么？快放下我。我要看爹爹和破刀比武。”翎儿道：“大王子带了很多帮手来了。悲天公和恸地公也回来了。这里根本不能留，十分危险。”韩十七听他说起“危险”，想起黄山派弟子，急道：“那我的那些朋友们呢？怎么办？”翎儿哼了一声，道：“他们的死活我不管。我只管你。”穿过树丛，一直往东边行去，西边的打斗声、说话声愈响愈微，后来终于不闻。到了山脚某处，开始攀山。

        翎儿步法极快，虽然负着韩十七，仍旧迅如一抹青烟。她任凭韩十七软求硬阻，就是不停步，翻过山头，已是香汗淋漓。韩十七见她软硬不吃，暗叹一声，只得算了，后来见她奔得辛苦，便劝她休息片刻。翎儿心中一甜，道：“我不累。你别说话，马上就要出城了。”小山后面的山脉延绵伸出城外，城南的城墙分筑山脉两侧。山脉上也有辽兵巡哨。翎儿在这块地方长大，熟悉山路，在山中穿行，避开岗哨巡兵，走到山脚停了下来。

        翎儿一想，又沿着山脚急奔一阵，直到再也望不到城墙，这才停步。她小心将韩十七放在一棵树下，抹了一把汗珠，然后找来枯枝，生了一堆火，抽出银色弯刀，割开韩十七右腿裤管，道：“我要拔齿刀了，忍着点。”韩十七见她辛苦操劳，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心中感动，点了点头。

        拔出三柄齿刀，用金疮药包扎妥当，又喂了韩十七一颗药丸，翎儿长舒一口气，道：“终于弄好了！”韩十七道：“翎儿，你辛苦了，坐下来休息。”他瞧着翎儿裹伤的模样，不禁想起照顾自己一年多的小诃，心中倍觉思念。翎儿解开他的穴道，说道：“你……我点了你的穴，你会不会怪我？”韩十七舒展一下双臂，摇头道：“自然不怪。你这都是为了我好。”两人各依一棵大树而靠。韩十七叹道：“也不知我爹现在如何？若是这次比武胜了就好，便可与我一起回家。”翎儿默默不语，没有搭腔。

        两人无话可说，盯着篝火出神。韩十七一点一滴地回想起这一天的经历，愤怒、悲伤、畅快、喜悦、感动，真可谓大怒大悲、大惊大喜，尝尽人生百味，自己杀死很多仇人，也痛失一位亲人，再找到一位亲人，其中种种，犹如做梦一般。他忽然想起爹爹说起的“心境”，这或许便是心境的一种历程吧。

        爹爹还说：辽人也有善良，也有凄苦，也值得同情可怜。这一点，他一时间尚无法苟同。他从小听得最多也最激动的故事，便是自家的曾太公刺杀辽狗皇帝的英勇事迹，长年累月的熏陶，对于辽宋敌我的关系，在他心中对垒得十分鲜明。出道以后，所历人与事，又多与辽人的恶行有关。从曲品羽的慷慨说辞，到辽人卑鄙伏击先生，再到辽军入侵益津关，已逐渐地在他心里面，埋下了对辽人深深的敌意。若说这敌意尚称不上真正的刻骨仇恨，那么，先生之死，无疑让他的敌意升华到极致。

        他恨不得杀光所有的辽人，把辽国灭了又灭。人在极端的情况下，往往会冒出疯狂的想法，但是，你不能真正去做，且不说可行不可行，一旦你去做了，就与疯子无异。他韩十七不是一个疯子，所以他不能杀光所有的辽人。不杀光所有的辽人，不表示他不痛恨所有的辽人，所以，他对爹爹的话，一时间尚无法苟同。

        倒是翎儿这个辽人，让他有一点改观。他想，或许因为她天赋异禀，与常人不同，所以她在辽人中算得上一个异类。她诚如爹爹所说，善良、勤快，在他面前拘谨羞涩，显得很是可怜。

        他不禁朝翎儿望去，只见她的发梢上沾满汗水，鬓角那根洁白的羽毛被篝火的火气激得微微摆动，一张俏丽的脸蛋在火光映照下，红扑扑的。他清咳一声，正要开口说话，可能翎儿感觉到他在盯着自己，慌乱地朝这边瞥了一眼，又收回目光，说道：“你，你受了伤，睡一会儿吧。”

        韩十七道：“嗯，靠一靠就好了。翎儿，我问你一件事，你的爹娘……真的是宋兵杀死的吗？”翎儿的神情迅速黯淡下来。韩十七小心地道：“能不能跟我说一说？”翎儿面带悲戚，过了好半晌，说道：“我是梅古悉部族人，老家在上京的北方，那里有辽阔的草原、遍地的马羊，还有天上展翅翱翔的雄鹰。我五岁那年，族里来南大王院进贡。我爹是随行的勇士，我娘是进贡队里的厨娘。爹娘不放心我一个人，便把我也带上了。快到南京的时候，天上下起暴雨，接连下了三、四天，道路毁坏得很严重。我们族人没办法，只好绕一个大圈。哪知道在靠近宋境的地方，碰到了一队打草谷的宋兵。爹娘知道我跑得快，赶紧叫我拼命跑远躲起来。后来我再回去，我的族人、还有我的爹娘，都死了。”翎儿说到此处，双眼泛红。

        韩十七心知翎儿虑及自己宋人的身份，关于宋兵抢贡一段，一句也没提，但想她的族人全部遇难，其中的惨烈自不必说，而且她一个小女孩拼命逃走，就不会有人追赶了么？一念至此，心中恻然。又仔细推敲了翎儿这段往事的可信度，觉得她理当不会欺骗自己。他不知怎生安慰翎儿，只得转移话题，说道：“翎儿……后来，你怎么去了破刀宗？”他口中说着话，心里霍然一惊：“这也是一桩恃强凌弱的恶行，为何我没有愤怒，没有悲哀？”

        翎儿强忍悲痛，说道：“此事惊动了南大王院。王爷听说我跑得快，就叫我跑给他看看，然后，收我做了郡主的丫鬟，并送我去颇刀宗习武。”韩十七犹豫良久，问道：“你恨宋人吗？”翎儿道：“恨！王爷送我去习武，我很高兴。我想学一身很厉害的武功，去找宋人报仇。但是，我怎么恨得起来？我最敬爱的师父是宋人，我以前天天可怜的人也是宋人。”说到此处，她脸上微微一红。韩十七一怔，随即明白她所谓的“可怜的人”是指自己，见着她拘束小心的模样，心道：“现在我在她心中，只怕是一个很可怕的人吧！”只听翎儿续道：“后来，我渐渐的明白，并非所有的宋人都是恶人。宋人也有好人坏人，同样的，辽人也有好人坏人。师父还说，同是一个人，也有好坏之分，就看别人如何看待。我觉得很有道理。”

        韩十七默然，低头沉思。翎儿见他不说话，也不敢再言，思量起自己的心事。四下里除了柴烧发出的噼剥之声，静悄悄的一片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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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近五更天，两人殊无睡意。韩十七干脆要翎儿返城，做两件事。第一，回破刀宗探听爹爹比武的结果，以及黄山派弟子的下落；第二，去城西北的一家客栈里，将小龙马和自己的包袱取来。他也不知怎么搞的，自然而然的就吩咐翎儿做事，翎儿也是一副很乐意的样子。后来一想，可能因为翎儿是爹爹的徒弟，算是自己的师妹，师兄吩咐师妹做事，应该是天经地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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