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腊八急问：“外公，怎样才能消融那股小而精的真气？”袁妙手道：“术业有专攻。回天门擅长药石，却疏于武学，一切要看他的造化了。小友，你体内为何会残留你爷爷的真气？”韩十七犹豫半晌，终如实道：“这是我家秘传练功大法。我十岁时，爷爷为我醍醐灌顶，打通几大要穴，所以……所以……”腊八惊喜道：“义哥，你也是十岁才正式练功的？我爹早就声明啦，我十岁时要正式练功，不许偷懒。义哥你能否也替我醍醐灌顶，让我早些成为‘少年高手’？”韩十七苦笑道：“我……我还没这么本事。”

        袁妙手瞪了腊八一眼，说道：“嗯，凡事有利必有弊。你家这种古怪练功之法，虽通尔之穴，也损尔之穴。此乃天地循环，终而复始者也。小诃，今后一月，你给他服用通窍活血汤，辅以小补，不另开他药。”小诃点了点头，神色却有些别扭。原来这“通窍活血汤”主治闭经，多为妇用之药。只听袁妙手续道：“这副‘通窍活血汤’要旨在于猛，麝香增至五克，助他窍开气机畅行，桃仁、红花、赤芍、川芎，各增一克，另加灵芝五钱、炙甘草两克。一月后，视药效而定，再行施针开方。”

        平秋石虽为袁妙手弟子，但多跟着大师兄学艺，难得有缘获师父亲自指点，此时见师父用药独特，连忙请教。袁妙手对这位弟子也较为歉疚，便一一详加解述。平秋石听师父说话不似往日严肃，知他老人家今日见到外孙，心情大好，趁机又问一些其它疑难杂症的疗法。几人便在竹屋里长论医学。韩十七躺在中间，默默地听着。当听到经络脉象时，他尚能似懂非懂；当听到草药针灸时，他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于是他的心思转到窗外，听着外面的虫叫鸟鸣、水流山风，不知不觉间，仿佛回到了芒砀山中他自己的居所……

        接下来的一个月，便再也没见到袁妙手和平秋石，只有小诃前来端药送饭。尽管尚不能起坐，但有人伺候着，日子过得还是比较惬意的。腊八在山上打打鸟、捉捉虫，玩得累了，便会来找他说话，不过说得最多的，便是关于他“是一位难得的少年高手”。小孩子喜欢追根问底，定要分出他与达哥哥孰高孰低。韩十七没跟时达较量过，更不敢自夸，如何能答，这便成了他每日里最头痛的一件事。腊八有时也会拿着一本书来读，从“人之初，性本善”，到“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乃至“伯高曰：色起两眉薄泽者，病在皮。唇色青黄赤白黑者，病在肌肉……”，真是五花八门，没有定论。

        一个月后的一日，袁妙手进来瞧他的病情，瞧过后点了点头，要小诃姐弟出去，唤来仆人，脱光韩十七衣服，在房下燃起熊熊大火，原来这“盈虚室”下有一灶炉，专为蒸烤病人之用。袁妙手独自一人坐在热气逼人的竹屋里，细心观察韩十七的身体反应，同时也苦思良法。足过了一个时辰，室内热气愈来愈高，韩十七张着嘴，喘着气，感觉呼吸十分困难。袁妙手取出三十六根又粗又长的银针，首先运内力在韩十七会阴、曲骨、中极、关元、阴交、下脘等诸处穴道刺入。韩十七顿觉室内热气随着银针涌入穴内，宛若火中烧灼，痛苦之极。袁妙手刺完任脉十一道交会腧穴后，再刺督脉九道交会腧穴，继而冲脉、带脉、阴维脉、阳维脉、阴跷脉、阳跷脉等六脉一一为之，待奇经八脉全部刺完，已过半日。袁妙手大汗淋漓地走出“盈虚室”，开了几剂方子，要小诃在今后三个月中一并用药。

        经过袁妙手这次针灸术，韩十七神爽了不少，脸色一日胜似一日。高兴之余，腊八问及一些往事，他也会简略地说说。可惜他在一年之前，不是烧炭便是练刀，不是练刀便是烧炭，真正值得一提的往事不多，只好挑些近一年的江湖见闻。岂料说到江湖见闻，腊八也略知一二，并显得比他见多识广。两人便你说一段，我说一段。有时小诃独自无趣，也会捧着针线篮子进来，一边刺刺绣绣，一边听他俩东拉西扯，当听到他俩将一件十分浅陋平常的江湖见闻，说得十分高深神秘时，忍不住想笑。就这么听笑当中，一件小刺绣品便摆弄完了。韩十七是见过宋映雪刺绣的，知道在一块手帕上绣个甚么花花草草，要费上大半个月，此时见了小诃的神速，十分惊奇。腊八道：“她这算慢的啦！萧娘每年考究她，都不满意。”

        一晃过了两个月，天气渐热。韩十七见小诃常以手揉摸自己的脸，似乎不大舒服。这一日，腊八端着药进来，却是孤身一人，不见小诃人影。韩十七颇觉奇怪，却不好意思相问。如此过了三天，小诃仍不见人影，仿佛她在这白燕溪谷中消失了一般。韩十七鼓足勇气，寻问缘由。腊八支支吾吾，不知所云，浑不似以前般伶牙俐齿，随后问道：“义哥，你这两日气色很差，是不是我喂药撒掉了一半，药力不够？”韩十七眼睛望着门外，心不在焉地答：“不呢，我好得很。”

        又过几日，腊八见韩十七老是盯着门口看，问道：“义哥，你许久不出门，是不是想去外面看看了？”其实这“盈虚室”南有门，北有窗，门前绿草碧潭，窗外青山白云，格局天趣盎然，哪里比户外差了？韩十七脸上一红，慌道：“是……是的……这阵子我感觉手脚灵便了许多，盼着四下走走呢。”腊八喜道：“这是好事呀，你怎地脸红啦？我去告诉他们。”说完一溜烟跑了出去。

        不久，腊八拉着外公进来。袁妙手望闻片刻后，喉中唔了一声，道：“果真有了起色。不错，好得比老朽想象的快。”又道：“小友，你今日好生休息，明天再施针灸。”第二日袁妙手如法炮制，用热攻之法又施了一次奇特的针灸术。接下来的汤药变为一种，韩十七但觉味偏辛辣，却不知是甚么药草。

        这一日清晨，韩十七迷迷糊糊中被外面的人声吵醒，仔细一听，又是腊八在拉人，心中不免好笑：“这个小腊八，最爱折腾人。不知这次拉的又是谁？”又想：“腊八真幸福，人人都疼他，由得他捣腾。难得的是他不但不娇纵，反而勤快善良，小小年纪便有怜悯侠义之心。”竹门吱嗄打开，腊八拼力拉着一人，身子几乎要倾倒在地。那人一只手被拉着，另一只手死死抓住门框，将头埋在门外，不肯进来。

        韩十七心头一热，因那被拉之人正是小诃，当见着她那紧抓门框的纤手，没来由心中涩涩，想道：“她以前天天见我，平常得紧。这阵子却不肯见我，难道我哪里得罪她了？”忽听扑通一声，腊八用力过猛，摔到地上。小诃急忙走近，察看弟弟的伤处。哪知腊八骨碌爬起，嘻嘻笑道：“小诃，我骗你的。”转到姐姐身后，张开双臂，堵住不让她出门。

        小诃显得又羞又急，慌乱中朝韩十七瞧了一眼。便这么一瞬，韩十七看到了她的脸。霎那间他恍若电击，脑中嗡地一声，一片空白。待缓过神来，只见腊八蹲在一旁，笑中满是揶揄之意。小诃红着脸立在腊八身后，右手摸在脸上，似乎想遮挡，却又不知如何遮挡，全不晓她这般遮掩娇羞的模样，更是害人。韩十七再次神如电击，稍有思想，便只有一个念头：“她……她……真是太美了！”他无法形容小诃之美，只晓得美若天仙的宋映雪与之相比，会显得何其的微不足道。此时，他完全理解沅州城外书生为何痴等小诃，也完全理解沅州城里人们为何争睹小诃——能再见一次如此绝色容颜，哪怕因此死去，也无怨无悔！

        腊八笑呵呵地道：“义哥，你也跟那些人一般，见到小诃就傻了。”韩十七一听，脸上发红，偏偏小诃就在旁边，立时恨不得从地面竹缝间钻进去。腊八哪知他的心思，继续道：“难怪小诃每次到门外，都不肯进来。你刚才发呆好久喔，我和小诃去厨房端了粥来，你还没清醒。”

        韩十七脸色已红得发紫。小诃轻打腊八一下，端粥过来。明明是同一个人，相同的穿着打扮，但韩十七就感觉此次小诃香气袭人。随着小诃的走近，他的心跳愈来愈快，当小诃舀起一勺粥，送到他嘴边时，他居然昏了过去。

        人中忽地一痛，韩十七悠悠醒转。便见腊八仍然蹲在原位，掩着嘴笑，发出嗤嗤之声。小诃仍然端着粥，不过她的脸——又恢复了原来平常的模样，尽管这张脸毫无生气，但韩十七见了很亲切、很舒服，方才的一切，仿佛南柯一梦。他不禁问道：“腊八，我……我刚刚是否睡着了？”腊八止住笑，说道：“是啊，你睡了一会儿。”韩十七点了点头，笑着瞧了小诃一眼，心里踏实了不少。

        光阴似箭，转眼又过去了三个月。韩十七的胸骨、臂骨已然愈合，双腿经脉好了大半，能站立行走，不过需人撑扶。腊八很乐意地充当了此角，每日扶着韩十七出外走走。每到一处，便会大说特说他在此处玩过甚么、做过甚么。或者让韩十七坐在地上，他当场表演捕鱼、捉鸟。巧的是韩十七从小山中长大，恰好擅长此道，不免指指点点，真是深得腊八之心。

        这日，两人便在门口水潭边慢走。忽见水潭潭口的树草丛中钻出一只木筏，筏上撑舵人正是平秋石，除他之外，另有一女一马。韩十七和腊八同时大喜。韩十七喜的是那马正是自己的爱驹小龙马；腊八的欢喜即刻人人皆知：“黄师姑！”韩十七想不到腊八还有一位师姑，低声问道：“黄师姑是谁？”腊八也低声道：“黄师姑是我外公最小的弟子。”

        那木筏已近，韩十七见那女的一身黄裳，相貌甚美，年纪只有二十一、二岁模样。平秋石站在她身后撑船，不时用一双温情脉脉地眼神望着她。袁妙手和小诃闻声从屋中出来。那女的欢叫：“师父！”跳身上岸。袁妙手点了点头，道：“青黛，紫菀怎样？生了么？”语气中有一丝紧张。黄青黛道：“师父请宽心！师姐服了您老人家开的药方，以紫鬣白鼻貂为引，保住了胎，生下了一个女孩儿。”腊八拍手叫道：“噢，我有妹妹了！”随即紧张地问：“师姑，我妹妹叫甚么名字？”黄青黛一笑：“方门主为她取名‘百花’。”

        腊八嘟囔一声，显得不大高兴，也不管韩十七愿不愿意，牵着他便走。两人走到屋左的山坳里，韩十七道：“腊八，你为甚么不高兴？”腊八坐了下来，用力扯着茅草，不肯说话。韩十七挨着他坐下，又追问一遍。腊八这才气呼呼地道：“我爹最没学问了，随便给咱们取名字。我妹妹叫‘百花’，一定是我娘在我家百花园里生的。”韩十七哑然失笑。腊八道：“是真的！我叫‘腊八’，就因我是腊八那天出生，腊八腊八，一点儿都不好听。”韩十七忍笑道：“那小诃呢？”腊八道：“小诃她……她……”突然神秘兮兮地道：“诃子是一种药草，能清火开音，你猜猜？”韩十七一怔，喃喃道：“清火开音？……开音？小诃从不说话，莫非……？”腊八嗯地一声，黯然道：“都怪我娘，最喜欢打抱不平了。怀我姐姐时中了坏人毒掌，害得姐姐不能说话。怀我妹妹时又跟坏人打架，受了重伤，幸亏找到了紫鬣白鼻貂。对了呢，也不知我妹妹有毛病没有。”

        韩十七突然觉得小诃姐弟也很可怜。只听腊八道：“姐姐原名叫‘方诃子’，她嫌不好听，将‘子’字去掉了。我也要改名。”韩十七此时才知晓他们姐弟姓“方”，旋即好奇问道：“你要改成甚么？”腊八想了一想，道：“我也要跟姐姐一样，将后面的一个字去掉，就叫‘方腊’。”韩十七暗想：“他毕竟是小孩子家，名字受之父母，岂能更改！我叫‘十七’，又好听到哪里去了？我却不敢改名字。”突然想起一事，问道：“腊八，你姐姐不能说，能……能听么？”

        腊八道：“她能听。我姐姐最可怜了，不能说话，没有朋友。别人看到她，就变傻了，好像看到怪物一般。”韩十七记起那日发呆的情景，脸上一红。这阵子他常常想起那日所见的小诃，确知自己并非做梦，纠正道：“小诃不是怪物！她生得太美了，是仙女。”忽听身后索索踏草之声，扭头一看，不禁心中一阵剧跳，原来小诃牵着小龙马走了过来。不知她有没有听到刚才的赞美之辞，若是听到，那真是羞死人了。韩十七瞥了一眼她的脸色，见平静如常，这才坦然了一些。

        小龙马见到主人，迅速奔了过来，贴脸厮磨，发出呜呜嘶叫。韩十七抱住马脸，见小龙马消瘦了不少，没来由一阵心痛。小诃拉着腊八躲到树后，不知做些甚么。一会儿两人过来，腊八道：“平师叔说，这马原本早就要送过来，但他借骑着去接黄师姑了，盼你见谅。”韩十七笑道：“没关系的！麟儿是一匹良驹，不四处跑跑，还憋得慌呢。”腊八惊喜道：“它叫‘麟儿’？难怪身上长得像鱼鳞一样。”随即不满道：“义哥也没学问，取名字没一点意思。见人家身上长得像鱼鳞，便取名‘麟儿’。”韩十七闻之哑口无言。

        韩十七拍拍小龙马的脸，它便乖乖走到一边吃草去了。腊八觉得十分有趣，道：“义哥，它真乖！我能跟它玩玩么？”见韩十七点头答应，高兴地逗马去了。小诃不好就此离开，与韩十七一道望着腊八玩耍，站着半晌，终于坐了下来。两人坐距较近，韩十七不免有点紧张，因和小诃坐在野外，跟两人在室内相处的感觉截然不同。那时候，一个是医者，一个是患者。想到医患，韩十七忽然叫了一声：“小诃！”他竟发现自己的话语有些嘶哑，赶紧润了润喉，续道：“谢谢你和腊八，救了我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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