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刚才那位白面绅士，是晚清大臣罗振玉的侄儿罗英。罗振玉开研究甲骨文文字之先河，其弟罗振祥在辩析钟鼎铭文上更是另辟蹊径，成为考证金文小篆的一代宗师。1908年大雪纷飞的严冬，罗振祥六十得子，取名罗英，字梅彬。罗英自幼陶冶于古玩书画之中，从小就对文物鉴赏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一天到晚研读《陶雅》、《石学》，辅以篆珍辨析，不到二十岁，即炼就一双火眼金睛，真品、赝品一件也逃不过他的眼睛。罗振祥赋闲之余，在琉璃厂开了三家古玩店，家珍越集越多。1932年，因与荷兰人韦肖夫争购一只商代铜鼎，被韦肖夫派杀手潜伏在东交民巷，将罗振祥刺杀。主谋因是驻华公使馆衔参赞，杀人之后逃之夭夭，在那军阀混战的年月，罗英一家上哪儿找他去？从此，对洋人耿耿于怀的罗英继承父业，做了云青阁、溯源阁、临凤阁的少东家。每有珍品购进，他都上律收入西什库家中。ttttt一天，他来到西单尔雅书店，如获至宝地发现了一本《洛阳金村古墓聚英》，待他取下一看，“啊呀”上声险些晕倒在地，原来从“九一八”事变之前，日本人就从洛阳古墓中盗窃文物，回国研究整理成书，由梅原末治撰写，又被国人译成中文输入。“把我炎黄尊严丧尽！”他欲哭无泪，欲泣无声，“啪”地将那本书扔到书架上，踉踉跄跄地回了家。从此，他不仅研究文物，还常常到三海子、五海子跑马狩猎，练就一身百步穿杨的好功夫。tttttttttttttt今天早上，他从妙烽山狩猎回来，到潇湘靶场看点射飞盘之技，正为蒙目枪手的超凡枪技拍手叫绝，忽听“飕”的一声，又一只青花盘子凌空而起。在这正午的阳光下，他眼见那盘子底儿闪出来的光环，不禁大吃一惊，这不是那隐铸龙纹的康熙瓷盘吗！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神功力，他瞬间举枪、接盘，又万幸地在筐内发现了这一整套绝窑宝贝。愉悦之情，使他丢下了座前的两只野兔，不及召唤洋车，便从西直门外抱着挎包兴冲冲地跑回家来。tttttttttttttt他汗泠泠地回到家里，忙唤人打来一盆清水，把这四只盘子一字排开在正厅的台阶前，他紧张地蹲在旁边，遣开众人，一会儿一看怀表。十分钟后，屋里的座钟“当”地敲了一下，他拔腰引颈、凤目圆睁，刹时浑身沁出一层冷汗，不禁失声叫道：“好险啊”

        tt这四只青花瓷盘，正是康熙即位的绝窑制品。何谓绝窑？就是瓷模只用一次，为了使瓷器保其珍贵，一经烧出瓷胎，胎模出窑后立即销毁，世间再不可得。这四只青花瓷盘直径均为六寸，盘体上敛下侈，盘边务绘八朵蓝色墨菊，与一般瓷盘粗看别无二致。可是，唯其素色盘底隐刻四条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云龙，平时绝不能见，只有在强光透视之下，才能清晰可辨。更为珍贵的是，盘中若放满清水，在午后一点的短暂时间内，清水中会映出“康熙御览”的四个字来。三分钟后由于光线偏移，又即自行消失。此中奥秘始终无人能解，故成为清宫秘宝。光绪二十二年，这四只盘子被太监总管盗出宫外，世人四处寻觅，始终无从查找，今天恰巧被罗英在飞弹下截获，谁能言其不险！ttt“苏嫒，快，来看呐！”罗英惊喜之余，立即唤出妻子苏嫒一同赏玩。二人正在堂前屏息静看的时候，忽听仆人来报：“有客冷铁求见。”

        t“冷铁？”罗英凝眸细想：冷铁，好陌生的名字，不曾有过这样的一个朋友啊！该不是江湖中人吧？一边和苏嫒匆匆敛起盘子。未及坐好，只见客人已经来到厅前，哎哟，这不就是刚才那个身怀绝技的射手吗？他怎么随后就赶了来？tttttt射手的脾气确是火爆，靶场内因其性烈，大伙儿都叫他“风火雷”冷铁。这冷铁自幼丧父，祖籍河北沧州。这沧州乃是冀中武术之乡，无论老女，皆会两手拳脚功夫。1924年冀中大旱，母亲和妹妹被活活饿死，他被抓了壮丁，编在军阀孙殿英的部下。他无牵无挂，素好习武练枪，兼之精明臂稳，练就一手炉火纯青的好枪法。1930年春上，因与营长佟大狗口角几句，被佟大狗抽出马刀，一刀劈在左眉骨上，险些青春丧命。冷铁天性刚烈，哪儿咽得下这口气去，他知道佟大狗常到月牙村与一年轻寡妇鬼混，就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候在村口的一棵大槐树下，等那佟大狗轻飘飘、醉熏熏地从寡妇家回来，突然走到那家伙面前，二话没说，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三枪。乘着皎洁的月色，他日夜兼程，三天之后来到了北平。

        t因日寇加紧侵占东三省并围剿“抗联”，时值关内关外狼烟四起；而原以盗慈禧墓臭名昭著的军阀孙殿英，这时候似乎也顾不上一个无名部卒的叛逃。五、六年的戎马生涯却使冷铁养成了一股放荡不羁的野性。做工、经商，他全不能干，只好在永定门外，租一间土屋，三天两头到南苑打猎为生。这南苑东侧的三海子、五海子原是清室狩猎园囿，早年放养不少野兽猛禽，冷铁先是在此猎鹿捕狐，及至1935年间，哪里还有那么多野兽，他便索性到西直门外，干起了射手营生。此业与江湖卖艺无异，他是赚多少花多少，整日醉生梦死、浑浑噩噩。只是他心里搁不住事情，刚才那两根金条烧得他顾不上喝酒，便揣着那张名片，找到西什库来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t及至进入罗英院中，他心里还真有点儿扑腾。原来罗家占用着半个清朝旗人王府，院内危檐高耸、飞阁流丹；曲径回廊、亭榭错落。兼有那淙淙流水、芳草假山，更使他看得心绪这宁，眼花缭乱。待罗英把他让与大厅坐下，他定睛再看罗英，才顿觉其人相貌不凡。罗英虽是老生子，又生于官宦世家，但生得漆眉凤目，鼻若悬胆，没有些许文弱气质。尽管他时年不足三十，却显得沉着、干练，尤其是他的两只眼睛，亮而不大，深似寒潭，既有一瞥慑人之气，又藏胸怀万腹之神，实在令人肃然起敬。

        t罗英知冷铁随后匆忙赶来，肯定没有吃饭，当下命人摆上菜肴，举杯劝道：“好汉身怀绝技，枪法惊人，我不胜仰慕，来，先敬好汉一杯。”tttttttttttttttt冷铁见罗英情真意诚，也举起酒杯说：“过奖、过奖！冷某这卖艺糊口之人，有什么真本事！嘿嘿，实在是雕虫小技、雕虫小技。”

        t罗英备细打听了冷铁的祖籍身世，话题又转到了刚才的误会上。他起身走到条案前边，端过一只盘子说：“冷先生，这只小盘子是哪里得到的？”tttttttttttttttt“先生问这个，”冷铁咽下一大口酒，便豪爽地说：“我们潇湘靶场每天要用上百块盘子，这些盘子来自何处？都是从打鼓佬儿的、卖破烂儿的那里揽来的。两筐盘子给他半块大洋，乐得他们屁颠屁颠的！你当我们是上山货店买的？要是那样呀，还不够本钱呢！”

        t罗英一听，禁不住呵呵笑起来：“好汉，这四只盘子，可比北平所有山货店里的盘子都值钱！”tttttt“是吗？”冷铁眨了眨他那大黑眼珠说：“这样的花盘子，我们天天要碎它几十块，你没见那带色儿的、好看的盘子多着呢！”

        t“不过，这四只盘子，却是康熙绝窑珍品。”他举起手中的那盘，携冷铁走到窗前：“你看，这盘底陷出的龙纹多好看！”

        t冷铁挑挑浓眉，眯眯瞪瞪朝那盘底看去，果然上面照出一条扬须探爪的金色小龙来。不过，这有什么稀罕，他哦哦地应付几声，实在咂摸出有什么妙处。ttttttttttttttt罗英见状，拉他坐下，又满满地斟上一杯酒捧到他面前：“好汉，今天那两筐盘子，是你亲手买下的？”ttttt“对，正是昨晚我在护国寺口上，向一个打鼓佬儿的麻子买下的。这苦差事，全得我们去张罗，有时从七、八里外扛回靶场，肩膀都压肿啦！”tttttttttttttttt“来人！”罗英一声呼唤，只见一个下人手捧红黑套色的大漆盘，恭恭敬敬地走到冷铁面前。罗英信手将上面的黄绸一掀，好家伙！满满一盘白花花的银元：“这四只盘子作价一千，请您把酬金收下。”tttttttttt“啊！”尽管刚才二人在靶场邂逅，罗英说过还要重金酬谢，可冷铁此行，实在不是为钱而来。二根金条已使他大了大眼，猎奇，他现在是出于猎奇，想明晓罗英其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冷铁虽然野蛮，可见罗英如此高义，又坦坦荡荡地端出一千块大洋，想起靶场之事，更觉方才气量狭小，相形见绌。他双手接过盘子，轻轻把它放在桌上，又从怀里掏出那二条金子，感慨万千地说：“罗先生如此侠义，真令冷某无地自容。这盘子本是冷某成筐揽来的，怎能白受你这么多银钱？既然先生喜欢，那冷某就，白送给先生！”

        t罗英看他出言斩钉截铁，觉出他是个爽快的人，也就不再推让，让人把盘子端下，把那金条又塞在他手中说：“我慕好汉百步穿杨之技，你我以友相交，就算我周济好汉四两金子，你恐怕不会再驳我的面子了吧？”ttttttttt“好！”冷铁正正衣襟，把两根金条揣入怀中，自己斟满一大杯酒，举到齐眉高处说：“蒙先生厚爱，那冷某就不客气了。”说罢，仰脖将酒灌下。

        t二人重新坐下，推杯换盏，情笃意合，喝得十分酣畅。罗英见他正置壮年、为人豪侠；无牵无挂、艺高胆大，便不觉萌生一念，想请他到琉璃厂的店铺中守夜。1935年的北平，政局异常混乱，日军重兵临城，市井极不安宁。正需要冷铁这样一个人物到店中防范。乘着酒兴，罗英竭诚相聘，冷铁正不想以卖艺为业，当下二人一拍即合，冷铁答应三天之后去青云阁、溯源阁、临凤阁轮流守夜。罗英随即领他来到后院，打开东西库房，将家藏珍器，请冷铁一一观瞻。tttttttttttt在四间大厅之内，形态各异的钟鼎厄尊，异彩纷呈的陶瓷器皿，还有那五色斑斓的珠翠玉石，雕龙刻凤的秦砖汉瓦，把冷铁看了个如堕五里雾中，约莫半个钟头，他伸了个懒腰，醉眼惺忪地对罗英说：“罗先生，不瞒你说，冷某呀，癞蛤蟆跳井‘噗冬’（不懂）。我就是看那红的、绿的小石头还有点儿意思。”他随手一指珊瑚盆景中镶嵌的那红宝石、子母绿。ttttttt“冷先生过惯戎马生涯，当然不太熟悉，这红的是宝石、那绿的叫翡翠。”

        t“那黄的呢？”

        t“黄的多是玛瑙、琥珀。”

        t“嘿嘿，我还有一块这玩艺儿呢！就是没有这些好看，里面落下点儿残，中间有一条小黑线儿。”

        t“是吗？”

        t“是啊，我这块石头，还是炮轰东陵的时候，在一棵松树下面捡到的哩！”ttttttttttttttttt“真的？”

        t“那还能是假的！不信，我马上回去拿来让你看看！”

        t“不必了，我现在就去叫车，一来送你回家，二来我还真想看看。”ttttttttt二人随即出门，分乘二辆洋车，轻快地向南城驶来。冷铁被风一吹，还真有几分醉意，朦朦胧胧。他眼前似又浮现出东陵遭劫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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