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除夕（中）
        这一晚的月光明亮如霜，照得整个汴京城好似广寒仙境，若有人能从高处俯瞰这座百年帝都，便会看到正有无数只孔明灯自汴河两岸徐徐升起，烛光细微，连在一起却璀璨无比，与沉沉天幕上缀着的细碎星子互相映衬，竟也不输分毫。

        忙了一年，到了除夕夜总算能松快片刻的百姓们早早地吃过了饺子出门游玩，郎君陪着娘子，父母牵着孩子，三两姊妹结伴，汴河边上不多时便人流如织起来。

        整条汴河横贯汴京城东西，从东水门外七里再到西水门外，河上共架十三座桥，每座桥的桥头都有小贩聚集，图个生意热闹，同时也是百姓最爱放孔明灯的地方，而最热闹的一处当属“州桥”，青石为柱，石梁石笋楯栏，桥头两岸皆为石壁，又雕镌海马水兽飞云等形，正对着大内的御街，一到除夕，桥头桥尾，少不了恩爱夫妻，也常见父慈子孝，可谓是热闹至极了。

        汴京城历来到了年末，就有放孔明灯，祈求来年平顺的旧俗，这会儿的州桥桥头，既然有放孔明灯的，自然也有看孔明灯的，童稚未脱的小孩子站在汴河岸边，仰头看灯看得累了，便扯一扯身旁父亲的衣袖，父亲也含笑将他抱起，托在了自己的肩头上。

        “阿爹，”也不知他看到了什么，本来无比兴奋的孩童忽然害怕地喊叫起来，“那里有个怪老头！他的头发一下子就从白的变黑啦！”

        人流如潮，正托举着孩子的男人只当自家孩子没见过这样多的人，不过一时眼花，怎会有这样古怪的事？奈何孩子在他的肩头不住摇晃，是要往下跳的动作，他被吓了一跳，赶忙哄道：“在哪里呢？阿爹瞧瞧。”

        不待孩童指认，男人只随意地往御街上瞟了一眼，顿时愣住，一个穿着灰扑扑的道袍的中年男子正穿过人流，从他们面前匆匆走了过去，本来还只是半灰半白的发色，被月光与烛光一照，竟在慢慢变黑！

        他眨了眨眼，再一瞧，眼前什么都没有了。

        穿过御街，往左边一拐，就是一条汴京城里随处可见的寻常巷子，只是这巷子的尽头是一间小小的民居，从外头看去，苔痕丛生，屋舍破败，似乎很久没有住人，门缝里却透出了一点摇摇晃晃的昏黄烛光。

        四周寂静暗沉，不远处只隔了一条街的热闹烟火，似乎半点都影响不到这里。

        林灵素在民居的大门前站定，抬手叩一叩门，两声长，一声短，随即门扉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个长相敦厚的仆从迎了出来，嘴上说不出话，只呜呜哇哇地叫了几声。

        林灵素顿时皱了皱眉，经过他身边时，手指好似无意地在仆从的颈后一落，见他软软地瘫倒在地，便目不斜视地抬腿走了进来。

        这间民居不大，只有三两间房舍，连作为民宅装点的雨廊都短得只有几步，林灵素在禁中大内待得久了，所见过的富贵煊赫不知有多少，此时身处破落之地，倒也没有什么嫌弃，只是在见了其中一间房舍的窗纸上映出的模糊人影后，淡淡地笑了一声。

        那人影似乎是听出了他的笑声里的讥嘲意味，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即便走了过来，推开门。

        这一晚的月光分明澄澈的很，倾倒在这一方小院里，却无端端地显得诡秘幽深，林灵素没那么多伤春悲秋的感慨，只是望着站在房舍门口的男人，微微笑了一下。

        他的须发本来是雪白的，衬着在禁中时所穿的一身宽袍大服，怎么看都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如今换了衣裳，满头白发竟也不知何时就成了乌黑的，散在肩头，倒显得他与往日多有不同。

        乌那钦的手中捏着一封薄薄的书信，皱眉道：“主上的意思是，你的分内事既然已经做完，余下的就不须多操心了，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林灵素意味不明地看了看他——照理说，当人上了年纪，眉目总会变得温和慈善一些，这人却不是，眼尾斜斜吊起，凭空多了几分冷酷残忍。院子里本来就不怎么亮，乍一眼看去，他还以为这人是鬼魅再生，魍魉横行。

        “主上当年所吩咐的，是要大宋的父子君臣离心，同时削弱大宋的国力，我所做到的，不过是十之一二，更何况，赵铮那小子也让我看走了眼，瞧着不如大宋的皇帝，以为监国后会让朝廷手忙脚乱，没想到却是个精明能干的。”林灵素将双手拢在袖里，微微敛眸，声色沉沉，“只是如今禁中的地道已被我封死，再想入宫，怕是艰难了。”

        乌那钦走近几步，与他一同站在雨廊下，冷笑道：“若不是蕊珠那丫头吐了太多东西出来，我如今也不至于窝在这里，红袖添香与书铺的地道被封也就罢了，你那里的，却是被你自己封死，想来也是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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