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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老于教自己催芽的方法,烧了一锅水,用冷水将热水兑成温水倒进桶里,放入种子浸泡,盖上盖。石郁南扛起锄头准备去把马路南边的那块地翻了做树种田,不过他打算就自己翻,不叫拐子和俊文一起,毕竟这不是种地。刚出门时,石郁南感觉今天的风比平日大了许多,猜想今天会起沙尘,跑到院子里往北一看,远处一堵高达几十米的黄褐色沙尘墙正缓缓向南移动,这巨大的沙尘暴宛如一头巨兽,吞没着所有存在他面前的一切,脚下的村庄已成废墟,只剩李家村还在残喘,他这次裹风携沙而来,似乎要一口吞没它然后消化它。

        沙尘暴慢慢的逼近了村庄并吞没了它,陷入沙漠腹中的村庄遭受着狂风和砂砾的冲击,砂砾在狂风裹挟下猛烈地拍打着房屋,被房屋阻拦下来的砂砾停了下来,堆积在墙角、屋顶,似乎在力量未能击败后还要以数量再战。躲在屋里的人们听着窗外的声音估计着这场沙尘暴的强度,心里期盼着这场沙尘暴持续的时间不要太长,他们担忧着自家的房屋和地里的庄稼苗,他们害怕房屋被吹倒,地里的庄稼被覆盖,如果被毁,那与夺走他们性命一样了。不过石郁南倒不担心这些,自家房屋前几年加固过,粮食也有富余,不过他却担心拐子,拐子那房子本来就有条裂缝,这场沙尘暴肯定会吹进不少沙,那样房子就更容易倒了。思来想去,石郁南决定把拐子叫到自己家里来避避,他家太危险了。

        石郁南拿了件衣服,包裹在头上,用力拉开门,向着漫天的黄沙出去了,石郁南抬头看了看天,整片天空都是黄色的,太阳已经看不见了,石郁南过紧衣服,眯着眼睛走去了拐子家。石郁南拍了拍门,里面却没声响,又用力拍了拍,门才缓缓打开。石郁南进屋后把裹头上的衣服拿下来抖了抖沙,拐子见石郁南冒着这么大的风沙来找自己,疑惑的问:“郁南,外面刮着那么大的风沙呢,你有什么要紧的事等风沙过去了,你再来嘛。”石郁南说:“没什么要紧的事,你这房子也好多年了,这么大的风沙怕给吹倒了。”拐子笑了笑说:“怕什么,我这房子都多少年了,没事的,再这要是倒了也好,也还省的麻烦你们埋了。”石郁南瞪了他一眼,说:“说什么胡话呢,走,跟我去我家避避。”拐子一愣,说:“啊,不用了,我这房子没事的。”其实在石郁南来之前,拐子已经看见了轻微摇晃的墙体,拐子也很担心墙会倒,却还是有些不情愿,这房子不仅是他的住所,也是他最后的自尊,倘若这又老又破的房子已经庇护不了他了,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完完全全需要依附他人才能生存的人,如同一株没了根的野草。“什么不用了,这风沙我看一时半会儿的停不了,赶紧跟我走。”石郁南拉着拐子出门去了自己家。到家后,石郁南拍了拍身上的沙子,和拐子一起坐在了炕上,拐子支着耳朵听窗外的风声,说:“郁南,你看着沙尘得刮多久啊,你看着风沙这么大,这要再刮上一天,那地里不都得盖了啊。”石郁南笑了笑,说:“没事的,以前又不是没起过沙尘暴,盖不了多少沙的。”说着话忽然觉得有些口渴,石郁南起身去碗橱里拿了两个碗,舀了些酒,端到桌子上,又用小碗装了些咸菜,拿了两双筷子,坐上了炕,递了双筷子给拐子,说:“这样干坐着说话也没什么意思,来喝点酒,边喝边聊还能润润嗓子。”拐子接过筷子,就着咸菜喝酒。石郁南想着李俊文房子虽说还结实,可他一个人在家也是干坐着,倒不如把他也叫过来,三人一块更热闹些。石郁南说:“你先喝着,我去把俊文也叫过来,咱们仨喝也更热闹一些。”拐子放下筷子说:“我跟你一起去吧。”石郁南把刚刚那件衣服裹在头上,说:“不用,我自己去就行。”说完开门出去了。拐子把门关上,也没再动筷子了,看着那扇门发着呆。

        李俊文回家后,觉得有些乏了,便靠着被子躺下,手枕着头,听着窗外的风声,闭着眼睛休息,却又睡不着,只好看着天花板发呆,忽然门外传来了拍门声,李俊文心想这么大风沙,天都黑了,谁会来呢?起身去开门,见是石郁南,赶忙迎他进屋,疑惑的问:“郁南啊,你咋来了?”石郁南笑了笑说:“外面刮着这么大风沙,一个人待在家里也是无聊,所以我想着把你和拐子叫到我家去喝喝酒说说话。”李俊文说:“哦,是这啊,那行,走吧。”李俊文见石郁南裹了件衣服,也从炕上拿了件旧衣服裹上,关紧门跟着石郁南走了。

        到了石郁南家后,石郁南说:“俊文,你先坐,我去给你舀点酒。”李俊文拍了拍身上的灰,脱了鞋坐在炕上,石郁南从碗橱里拿了个碗,从酒坛子里舀了些酒,李俊文说:“郁南,少舀点啊。”石郁南笑了笑说:“怕什么,喝多了就在这睡呗,我这炕这么大,够睡,睡晚了我还管饭。”说完便把酒端上了桌,拐子喝了口酒,说:“郁南,听说你去老于那买了些树种啊。”石郁南回:“啊不是,我本来前天是打算去老于那买的,结果他原来买的种子全坏了,那天还喝多了酒在他那住了一晚,第二天去县城买的。”李俊文这才想起石郁南这两天不在家,不过自己却没关心过,可拐子却是如此关心他,想来石郁南也是自己的侄女婿,这些年来一直帮衬自家不少,连老伴去世也是他帮忙张罗的,而自己满心却自顾这盘算着缸里粮食和地里的庄稼,却未曾关心过石郁南,想来有些惭愧,端起碗喝了口酒。

        拐子说:“郁南,种子呢?”石郁南抬头示意在墙角桶里,拐子起身走到桶边,用手捞了些看,李俊文见桶里有水,疑惑的问:“咋,那些个种子还要用水泡?”不等石郁南回答,拐子先接过话说:“那是当然了,这松树种可跟咱们那些粮食种子不一样,没看见外面有那么硬的壳么?不拿水泡怎么发芽啊。”李俊文对拐子抢话很是不满,明明自己和石郁南才是亲戚,搞得现在他更亲近一些一样,拐子却没有注意到李俊文的表情,或许没有想过李俊文会有什么不满,因为自己没有说错什么话。

        石郁南说:“这个是啊是老于教我的,他说这松树种子要泡水,翻地要浇水,长苗了还要浇水,而且还要多浇,到后面长大了才能更耐旱。”石郁南抿了口酒,咂咂嘴,说:“哎呀,老于现在是享福了,两个儿子都住进城里了,都结了婚,隔三差五的回来看看老两口,闺女在乡里当老师,嫁了个吃公家粮的,那姑爷也是孝顺的很,时不时就给老两口送肉送粮,现在两口子都不用摸锄头了,天天煮面条蒸白面馍吃,两口子身体还好,老于还经常去大队部看看报纸,和村口老头聊聊天。”拐子把种子放回桶里擦了擦手,坐回了炕上一言不发,李俊文低着头,喝了口酒,说:“那年他来我们村的时候,我还挺瞧不上他的,长那么壮,干起活来却还比不上我,那时我和青山还在一块说这人这么懒,种地肯定不行,他这样干活,那家里的地得种成什么样啊,这哪填的饱肚子啊,哼,现在填补饱肚子的却是我,人家却过得有滋有味的,唉,到底是人家命好啊,生了三个好儿女。”石郁南抬头叹了口气说:“弘安今年35了吧。”李俊文点了点头,说:“嗯,比华生小三岁,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石郁南感觉聊的话题有些沉痛,便想把话题转一下,从炕上柜子里拿出那盒旱烟,说:“来抽烟。”先拿来烟锅装烟抽上,李俊文和拐子也跟着装烟抽上,拐子也看出来石郁南想把聊天氛围变一下,便想了个话题说:“哎,郁南,那年老于在咱们村是头年播的种,第二年才种的树,你这只有种子,那得明年才能种树了?”石郁南说:“树苗有,只不过我还没买回来,我买树种的那老板告诉我说这种子本是他哥的,他哥在家种了半亩地的苗,本来是种了卖钱的,结果两年了一颗都没卖出去,我那天本来是要去看的,可是回来的晚了没去,我打算过两天把我马路西边的那块地翻好了,树种也播好了,就推车过去分几次装回来。”李俊文说:“哦,是这,那你翻地的时候叫上我,我帮你一起。”拐子也附和说:“到时也叫上我。李俊文见拐子表态没自己快,有些得意,石郁南端起碗说:“好,那我就先谢谢你们了,来干一杯。”拐子和李俊文也端起碗,说:“来来。”三人端起碗一口干了。

        石郁南喝完碗里的酒,已经有些醉了,不过却也起了酒兴,还想喝些,对坐的靠近碗橱的拐子,说:“哎,拐子,再帮我舀点酒,就你身后那个坛子里,今天真的高兴,还想再喝点,唉,喝多了睡一觉。”拐子端着石郁南的碗慢慢的扶着炕,走完坛子边,舀了半碗酒,再扶着炕,慢慢的把碗递给石郁南,拐子此时也有些醉了,刚刚蹲下的那会儿,头有些晕,坐在炕沿上缓了好一会儿。石郁南吃着面喝着酒,疲惫的身躯在酒精的麻醉下很快失去了控制,斜身靠在被子上睡着了,拐子和李俊文见石郁南已经睡着了,轻声快速吃完碗里的面,把桌子搬走,把石郁南身体摊开,盖上被子。拐子酒劲也上来了,眼皮不断打架,慢慢地,靠着石郁南身边倒下了,只有李俊文稍好些,酒也是喝的最少的,背靠着柜子斜躺着,看着入睡的二人,听着窗外风沙的呼号声,安静的躺着。许久,屋外的风声小了许多,屋里也多了几分寒意,李俊文起身走到灶边,生了火,把炕烧热,石郁南和拐子还没睡醒,李俊文披上衣服走到了屋外,此时沙尘已经停了,西下的太阳重新射出刺眼的光芒,继续照耀着逐渐明朗的天地,那场沙尘暴似乎已经退去了,除了仍在残喘的风。

        李俊文穿好衣服,走到地里去看看受损情况,好在这场沙尘持续时间不长,都损坏不大,便拿出烟杆,蹲在田埂上抽着烟,村里陆陆续续有人出来了,不时有人大喊:“风沙停了,快去地里看看。”李俊文得意的抽着烟,看着奔向田间地头的人们。李青山飞快的跑到地里,焦急的说:“这下可糟了,这地里苗刚发芽,这得被压死多少啊,搞不好冬天还得讨饭去。”说完,俯下身去,看见幼苗依旧顽强,确认没什么损失,李青山这才放下心来,长舒了口气,瘫坐在田埂上。李俊文见李青山如释重负的样子,笑了笑,说:“青山,你怕什么啊,就算这苗全没了,你也不至于去讨饭啊,你儿子不是每年都会给你寄钱回来么,你儿子在部队有吃有穿的,你那钱还存着干啥啊,留着下崽呢?”李青山白了李俊文一眼,说:“你晓得个啥,我儿子都三十了都还没个媳妇,我能不着急吗,当了十来年兵,在西藏呆了十来年,那部队那也找不到媳妇,我不得在家给他张罗,他那三十的人找起来难啊,前些年广西那边打仗,他妈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天天梦见他的连队被调到前线去打仗了,有回半夜梦见儿子去了前线牺牲了,醒来哭了半夜。”李俊文收起了刚刚调侃的语气,说:“前两天我听玉山说李军现在当连长了吧,他在西藏哪当兵啊,怎么当那么久。”李青山说:“副连长,现在在那边修路,从青海修条进藏的路,他刚当兵那会儿就在修,修了十来年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等哪天路修好了想让他去看看她妹妹,丫头快一年没来信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李俊文抽了口烟,说:“敏敏是个好孩子啊,从小就懂事,那时候我还想说让敏敏给我做儿媳妇呢,只可惜我那小子不争气。”李青山苦笑说:“真要嫁给你家弘安做媳妇那我还更乐意,偏偏要找个挖石油的跑那西北大戈壁滩上去,都说为祖国挖石油光荣,可谁又知道他们的苦啊,都是爸妈手心里的宝,谁家父母不心疼啊。”说着一颗泪珠从李青山眼角滑落。李俊文叹了口气,说:“谁说不是呢,弘安跑出去的时候啊,他妈急的天天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哭了一个多月,眼泪都流干了,差点就瞎了。”

        李福民仔细检查了地里,确认了没什么大问题,见李青山和李俊文坐在田埂上聊天,走过来说:“你俩聊什么呢?地里都没啥事吧?”李青山眯着眼睛看着李福田,说:“饿不死反正。”李福民笑了笑说:“你饿不死反正,村里谁不知道你家箱底压了许多钱啊。”李青山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李福民,疑惑他怎么会知道这些,李福民笑了笑,说:“这乡里的邮递员每隔几个月往你家跑一趟,那么厚的信封里边装的不是钱还能是啥。”李青山有些不满,却也不愿再做争执,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说:“希望送来的永远是信封吧,天黑了,该回家了。”李青山背着手抬头望着北边的天空,慢慢地走了回去,或许是李青山年纪比他们小,身体相对壮硕,李俊文一直觉得李青山还是个年轻人,直到聊起了儿女,才发现他也快老了,头发也白了。

        灶里的火逐渐烧完了,只剩下火星还在燃烧着,石郁南靠着墙坐起身来,努力睁开眼睛,发现拐子睡在一旁,俊文不知道去哪了。石郁南踢踏着鞋走到屋外,风沙已经停了,有些放心不下地里的庄稼,穿好鞋便要去地里,这时李俊文背着手回来了,见石郁南准备出去,说:“郁南,地里我都看过了,没啥事,这场风沙时间不长,苗没有被埋,放心吧,回屋歇着吧。”石郁南说:“我地里和拐子地里都看过了?都没事?”李俊文笑了笑说,“没事,村里其他人的地都没事,放心吧。”“哦。”石郁南这才放下心来,拐子睡梦中听见两人说话声,迷迷糊糊的起身看见一束光照在了门口,经过屋里漂浮的灰尘形成一道光束,拐子穿上鞋摇摇晃晃的走到门口,李俊文见拐子滑稽的样子,打趣说:“拐子你是喝了多少酒啊,这都睡了一下午了还没睡醒。”拐子揉了揉眼睛,问:“现在什么时候了?”李俊文笑了笑说:“早上了。”石郁南上前扶着拐子回屋坐下,李俊文走到门口,说:“郁南,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石郁南说:“回去干吗啊,在这吃饭。”李俊文说:“不了,早上做了饭了,晚上要不吃了,留到明天就不好吃了。”说罢转身回去了。拐子坐了会儿,脑子也清醒了许多,说:“中午喝酒太猛了,都喝醉了,是这,郁南,我也回去了,我早上也弄了饭在那。”说完也回去了。石郁南拿出烟杆,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的抽着烟。太阳慢慢落了下去,照进门口的那道光也逐渐变淡直至消失。

        清晨,石郁南正吃着早饭,李俊文扛着锄头过来了,把锄头放在门口,说:“在吃饭啊。”石郁南说:“啊,你吃了没?”李俊文说:“吃过了已经。”石郁南说:“你怎么来这么早啊。”李俊文说:“不早了,这太阳都这么高了,待会儿不是要去翻地吗,我就早点过来了。”“哦。”石郁南快速吃完手里的馍,下炕穿上鞋,从旁边的柴棚里找出那架犁,扛上犁同李俊文一同去了马路西边那片地,路过拐子家时见大门紧闭,石郁南放下犁准备去叫他,李俊文说:“哎,郁南要不别去了,不是我说他坏话啊,拐子这人没有主见的,他只会愿意去做大家觉得对的事,你种树这事村里人都反对,这些日子我能看出来他很回避这事,那块地就在他家门口不远,一出门就看得到,他要愿意来自然会来,他要不愿意你又何必强求呢。”石郁南想了想,觉得李俊文说的有道理,便扛上犁同李俊文一道去了地里,石郁南背上绳在前面拉,李俊文在后面扶着犁,两人一前一后犁着地。

        拐子昨天听说今天要去犁地播树种,回家后心中便多了些不安,倒不是怕累不想干活,只是怕被村里人看见拿这事取笑自己,可郁南对自己又那么好,因为这事,拐子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许久,终于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明天一早借口要买东西走到乡里去,村里人一般都是早上不热的时候才去地里浇水,浇完便回屋里呆着,等他们都回去了,自己再回来帮忙翻地,这样既不会让村里人看见,也不会驳了郁南的情面。

        第二天一早,天微微亮,太阳尚未露白,拐子锁好门去快步走去乡里了,待走远到看不见村子时,拐子这才放慢了脚步,捡了根树枝做拐杖,慢慢的走去乡里,一路上踢踢石头打打路边野草,晃晃悠悠地走着。等他慢慢悠悠走到乡里,街上的热闹已经上演了,买菜的卖菜的吃饭的各种声音交杂,拐子穿过拥挤的人群,却不知道自己来是要买什么,拐子忽然想起自己出门并未带钱,根本就没有钱,想来竟有些可笑,家里一分钱没有的人竟起了个大早去赶集,拐子想想今天早上自己荒诞的行为,感觉自己就是个笑话,拐子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群,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走到中学晃荡了一圈,顺着围墙下那条小路,晃晃悠悠的往回走,路边刚出炉的包子香气四溢,拐子肚子也饿了,这要是平时,拐子会捡半碗面汤喝,可此时拐子却坚定的往回走,年后石郁南说三家一起种地后他便没去捡过几回吃的,因为他也相信自己也会有粮食,到那时,自己也可以向他们那样堂堂正正的坐在下来点上一碗面。拐子拖着饥饿的身躯一步一步往回走,他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会想这么一出。

        等拐子走回村里时太阳已经老高了,远远的看见石郁南和李俊文在耕地,有些不好意思,可却又躲不开,只好顶着尴尬走了过去,说:“哦,郁南,俊文你们已经在耕地了啊,我今天早上去乡里有点事,给耽误了,是这,我先回去上个厕所,马上过来。”石郁南擦了把汗,说:“哦,没事,都快犁完了。”李俊文低着头并未搭理拐子。拐子一瘸一拐的走回去做饭了。等拐子走远后,李俊文说:“郁南,你看见了吧,拐子特意躲开了,等咱们快忙完了才回来,这种人啊就是嘴上说得好听。”石郁南说:“行了,拐子咱们也管不上,种树这事需要人,不管他有什么理由,只要他愿意来,我都欢迎。”拐子匆忙吃过饭来到了地里,笑嘻嘻地拉上另一根绳子,三人一同拉着犁。

        宋红英站在镜子前抹着口水梳头,不时催促着丈夫:“哎呀,你怎么穿上这件了,不是跟你说了箱子里那件中山装吗,你快点行吗?等咱们到了人王老师都该睡午觉了。”李青山有些不耐烦了说:“不就是去写封信嘛,有必要那么讲究吗?”宋红英上前踢了李青山一下,说:“咱们可是去学校啊,穿成那破烂样,你好意思去找王老师啊。”李青山乖乖换了身衣裳,和宋红英一起出了门。老两口联系儿女都是靠写信,可又不识字,只能找人代笔,这周遭就王老师一个知识分子,加上王老师为人和气,没什么架子,也愿意帮附近乡民代笔,因而很受乡民爱戴,两口子这回是去给女儿写信,女儿一家子在荒漠里挖石油,那油井一挖就是几十年,所以地址基本不会变,可儿子修公路经常换地方,写过去的信也时常收不到。

        换好衣服后,宋红英找出上次女儿写信过来的信封,又拿了一个新信封和一张和邮票,贴身装好,又从米缸里拿出一个小篮子,找了块布,小心将鸡蛋包好,李青山说:“你咋还把鸡蛋带上了,这鸡蛋多金贵啊,我们自己都舍不得吃,不就是要他写封信嘛,又不掉块肉。”宋红英瞪着李青山,说:“咱们这是去请人家帮忙,好意思回回要人家白帮忙。”李青山低着头,宋红英抱着鸡蛋和李青山一同出门了。二人来到村口,见石郁南他们三人在耕地,宋红英好奇地问:“郁南,你这是在干啥呢?咋现在才开始翻地啊?”石郁南停下来,擦了擦汗,说:“哦,这块地不是种粮食的,所以也不着急。”李青山问:“不种粮食那你种啥?是不是有了什么挣钱的路子啊?”石郁南笑了笑,说:“哪有什么挣钱的路子啊,我去年不是说今年要去种树嘛,我把这片地翻了种树苗。”李青山冷笑了声,说:“真去沙漠里种树?你们三个?”李俊文扶着犁,看着李青山说:“是啊,咋了?”拐子一直低着头,假装擦汗没怕被李青山认出来。石郁南见宋红英怀里抱着鸡蛋,问:“你这抱着鸡蛋,准备去哪啊?”宋红英捋了下被风吹乱的头发,说:“这不半年多也没收到敏敏的来信了,想着写封信过去问问,这不去麻烦王老师帮忙写,这总麻烦人家也说不过去,这几天家里那只老母鸡下了几个蛋,我给王老师送去。”石郁南说:“哦,那你们赶紧去吧,时候也不早了,人王老师中午有午休的习惯。”“哎。”两口子辞别了三人继续向镇子里走去。

        对于种树这事,李青山嗤之以鼻,说:“哼,他们三个要去沙漠里种树,这不笑死人嘛,就拐子和俊文那身板那是干活的人吗,这郁南是钱烧的还是脑子真的不对劲了。”宋红英瞪了李青山一眼,说:“人郁南要干什么咱管不着,人要种树还是开山都跟咱们没关系,你能不能不要说这种怪话去嘲讽人家啊。”李青山说:“这,本来就是,这沙漠里种树不是脑子有问题的谁会去干啊,再说了,又不止我一个人这么说,村里其他人都这么说。”这话把宋红英惹生气了,停下来,看着李青山,深吸了口气,说:“大家都是一个村的,都在这沙漠边上熬活,都不容易,我们只管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就行,能不能不要去操别人的心说说那些个风凉话啊,我知道你跟郁南不对付嫉妒人家,可这么些年人家可没少帮咱们啊,你不能因为嫉妒人家就把别人的好忘得一干二净啊,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你怎么就是不听啊。”

        李青山见妻子生气了,忙接过妻子怀里的鸡蛋,安抚说:“好了好了,我听你的,以后不说便是了,走吧,别耽误时间。”宋红英叹了口气,捋了捋头发,继续走,李青山见妻子气消了不少,跟上妻子,说:“哎,你想好要说啥了吗?”宋红英说:“还能是啥,无非就是问问她最近咋样了,咋一直没给家里来信,再有就是帮着看看他们石油镇上有没有合适的姑娘能给他哥说一下,军军也三十好几了,你呢,你想说啥?”李青山看着远方的天,叹了口气,说:“我想说的没那么多,就想着敏敏这丫头什么时候能回来看看,自从结婚就没回来过几回。”宋红英笑了笑,说:“果然,从小你就疼她,从不让他干活,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留给她,那时候家里穷,村里人都是穷闺女不穷儿子,你倒好,宁可儿子辍学回来也要让女儿继续读书。”李青山苦笑说:“唉,都是让我给惯坏了,那时候我听到女婿是个石油工人,还要把咱闺女带到西北去,我气得想拿菜刀剁了她,要不是闺女以死相逼,我怎么可能同意。”宋红英说:“都怪你,非得送她去县里读高中,她可倒好,不好好读书处起对象来了,还跑西北去了,要是不上那个高中,不就能嫁在附近了吗。”李青山苦笑说:“她脾气倔,我能有什么办法,她在咋样也是咱们的闺女啊,只可惜我这个当爹的没本事,看着闺女受苦却帮不上一点忙。”说着鼻子一酸,对女儿的思念和心疼一齐涌上心头,宋红英见丈夫思念女儿了,挽着丈夫的手,说:“那咱就把这些话一齐写进信里,告诉她她爹想她了,都想哭了都。”李青山看了眼妻子,说:“就我想,你不想?要不下次儿子寄来了新地址,我们也给儿子写封信过去,要他不要当兵了,这些年他寄回来的钱都给他存着呢,等他回来咱们拿着钱给他在县城做点小买卖。”宋红英叹了口气,说:“你觉得你儿子会听你的吗?”李青山叹了口气,说:“唉,咱儿子闺女咋都一个脾气呢?”

        不多会儿便到了学校,见学校大门锁着,操场空无一人,教室里传来郎朗读,宋红英估摸着还没下课,宋红英隔着铁门对坐在门卫室门前椅子上嗮着太阳打盹的大爷喊:“大爷,大爷。”李青山见那人没反应,大声吼:“哎,哎。”那大爷这才取下盖在脸上的帽子,眯着眼睛看着铁门外的两人,伸了个懒腰,慢慢的起身走了过来,问:“你们俩找谁啊?”宋红英说:“我们是来找王老师的,我们两口子想请王老师帮忙给孩子写封信,能麻烦你给开个门吗?”那大爷听过后,面无表情,正打算离开,不经意间看见李青山手里的鸡蛋,笑了笑,说:“哦,那你们中午再来吧,学校有规定,只有学生休息吃饭时间才能开门,现在里边正在上课,等着吧。”说完又回椅子上坐着了,近些日子来找王汉民帮忙写信的人不少,却都是空着手来的,王汉民还得搭上墨水和纸,这门卫大爷有些看不过去,因而对于这些找上学校来的人都没有好脸色。宋红英说:“哦,那行,我们在边上等会儿吧。”大爷戴好帽子,走过来将那扇小门打开,说:“这外边灰尘大,你俩进来里边等吧,我这有椅子。”宋红英说:“哦那太感谢您了。”大爷从门卫室搬出两把椅子给两口子坐下,李青山拿出那包给王老师的烟,拆开包装,拿了一支敬给大爷,说:“大爷,来抽烟。”大爷起身恭敬的接过烟,说:“还是你们两口子懂礼数,穿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这些日子来麻烦王老师写信的都不怎么懂礼数,有些来的时候手上的泥都没都没洗干净,人王老师自己备好信纸和墨水来帮他们写信还落不着句好话,有时候我按着学校的规定不给开门,反倒被骂狗仗人势,你说说请人帮忙的意思吗?麻烦别人还这个吊样。”李青山笑了笑说:“这来麻烦王老师的都是没读过书的泥腿子,哪里懂这个,我这要不是我老婆提醒我说送点鸡蛋,我也不会想到这个啊。”说着划了根火柴递过去,大爷就着火点着了烟,吸了口,缓缓吐出来,说:“嗯,这烟不错。”李青山又拿出一根递给大爷,大爷推回来,说:“有这根就可以了,剩下的你给王老师吧,我就是一看门的你也能给我递根烟,可以了。”

        下课铃声响起,学生们陆陆续续端着饭盒从教室里跑了出来,女孩子们多数围坐在课桌边吃从家里带过来的饭,只有少数几个胆大的女生跟着男孩子跑到了操场边上吃饭,时不时从男孩子饭盒里抢菜吃,他们三五成群聚集在树底下、乒乓球台边、单双杠上。不过操场边上那颗最大的槐树下的石头,历来是最高年级最强势的人坐的,其他人则分散在旁边。门卫大爷说:“一楼最左边那间教室,就是老师的办公室,王老师就在那里办公,我跟你说啊,王老师现在是副校长了,你们进去的时候要叫王校长,王校长现在在吃饭,吃完肯定会回办公室,你俩现在可以去办公室门口等。”宋红英说:“谢谢您了啊。”李青山跟着宋红英来到了办公室门口,靠着墙等着,不时给过往的人群让路。

        王汉民吃过饭,从扫把上折了根树枝,用手指头擦了擦,当作牙签,剔着牙走回了办公室。走到办公室门口,见李青山两口子站在门口,因为之前帮忙写过多次,也认识了,说:“是青山吧,是要给孩子写信?在门口站着干嘛,进屋。”李青山两口子跟着王汉民进了办公室。王汉民将桌上的书本和粉笔盒拿到一边,打开办公桌抽屉,里面整齐地码放这一叠信封纸,旁边摆放着一个精美的钢笔盒,看来这是王汉民的心爱之物,里面还有一个包装干净完好的墨水盒。王汉民拿起旁边的抹布擦拭桌子,拿了两张信纸,平铺在桌子上,拿出钢笔盒,小心打开,取出钢笔,那钢笔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手握出与其他地方色差明显,笔身却干干净净,不曾落过灰,也不曾掉过一块漆。

        王汉民见李青山两口子恭敬的站在旁边,指着旁边的凳子说:“青山,你把那两条凳子搬过来,你俩坐着说。”李青山看着那刷了油漆的凳子,想着那是人民教师坐的,心里有些犹豫,王汉民见李青山有些拘束,起身将那条凳子搬来,待两口子坐下,王汉民说:“红英,这回是要给谁写信啊?”宋红英说:“哦,是给我女儿李敏。”王汉民说:“李敏啊,我有印象,我带过她,读书的时候成绩不错有思想。”说着把纸铺开,拿好笔,说:“说吧,要写什么?”宋红英回头看了眼丈夫,说:“额,敏敏,你已经有半年没有写信回来了,我跟你爸很担心你,如果只是工作忙那就写封信过来报个平安,要是遇上什么难事你也写信回来,我跟你爸能帮你的一定帮你,这个,冬天冷吗,我听说西北荒漠的风吹起来像刀一样,启明怎么样了,你要告诉他工作的时候要注意安全,浩石和浩油怎么样了,有时间把浩油带回来看看吧,这孩子我跟你爸还没见过,你也快三年没有回来了,你爸很想你,有时间你们一家就回来看看吧。”李青山用手肘轻轻顶了一下宋红英,小声说:“说孩子,你说我干嘛,孩子工作忙。”王汉民笑了笑说:“想孩子,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宋红英接着说:“还有就是你留意一下你们镇子上有没有没结婚的女的,结过婚的有孩子的都行,你给你哥说一下,让他尽快把大事解决一下,他也三十多了,一心就想着修路,自己也不上心,只要人女方愿意,上门也好留那边工作也罢,我跟你爸都同意,你哥这些年寄的钱都存着呢,到时结婚了全给他们。”宋红英转头问李青山:“你想想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李青山想了想,说:“你问问她现在忙不忙,我们两口子去他们那镇子上看看。”宋红英拍了下李青山,说:“老糊涂了你,前年闺女来的信里说她们那只有送给养的卡车去,不通班车,你想走着去啊。”李青山低着头想了想,说:“也是,那没什么要说的了,就这样吧,唉,也不知道她那缺什么不?”王汉民收起钢笔,将那张干净整洁的信纸交给宋红英,说:“写好了,拿去邮局寄了吧。”宋红英接过李青山手里的鸡蛋,放在王汉民的办公桌上,说:“王老师,这是家里老母鸡下的蛋,您拿回去当个下酒菜,这总麻烦您的心理也说不过去,您别嫌弃。”王汉民拿起鸡蛋塞回给宋红英,说:“我就是帮忙代个笔而已,用不着,你们种点粮食不容易,难得有几个鸡蛋,拿回去吧,我有工资,不用了。”宋红英放下鸡蛋,说:“我知道,你有公家粮吃,不差这几个鸡蛋,可总麻烦您我们心里说不过去,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这几个鸡蛋了,你就手下吧。”李青山拿出烟递给王老师,说:“王老师您别嫌弃了,收下吧。”王汉民推辞不得,接过烟,收下鸡蛋,宋红英和李青山看着那张信纸,虽然看不懂内心却非常激动,对王汉民说:“谢谢王老师,我们先去寄信了,不打扰您休息了就。”说着便出去了,吃完饭陆陆续续回到办公室的老师看见王汉民桌子上的鸡蛋,打趣说:“王校长,写了这么多信,头一回见着有人拿礼物来感谢您的啊。”王汉民叹了口气,说:“说来他们家也算是个光荣家庭了,儿子在为国家修路,女儿为国家挖石油,儿女都在为国家奉献啊。”

        宋红英小心将信纸折整齐,塞进衣兜里,和丈夫出门直奔邮局,邮局里一个人也没有,宋红英朝里屋大喊了一声:“同志,同志,我们要寄信。”里屋一名穿着背心叼着牙签的男人穿着双布鞋走出来,说:“喊什么啊大中午的,要寄信把信扔进外面那个绿色信箱里就行了。”说完转身回去了,宋红英拿出信纸走到邮箱前,拍了下头说:“哎呀我这猪脑子,忘了要王老师帮忙写信封了。”李青山一听急了,说:“你看你这,唉,赶紧回去啊,再晚点人都休息了,唉,赶紧的啊。”两口子又急忙跑回了学校,跑到办公室门口,见王汉民正抽着烟坐在椅子上和同事聊天,紧张的心情轻松了许多,王汉民见二人满头大汗的回来了,起身问:“怎么了,是不是落下什么东西了?”宋红英走过来,喘了口气,说:“信封忘了写了,还得麻烦您帮忙写个信封。”王汉民说:“哎呀,我把这事给忘了,把信封拿来我来写。”宋红英赶忙拿出两封信封给了王汉民,将那枚邮票放在一旁,王汉民照着就信封上的地址填写。李青山拿出烟微笑着给办公室的老师一个个敬烟,写完地址,王汉民拿出一瓶胶水,小心将邮票粘好,将信封递给宋红英,宋红英双手接过信封,连忙向王汉民道谢:“谢谢您了,给您添麻烦了。”说完和李青山一起来到邮局,将信扔进了信箱,扔完信的那一刻,二人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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