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吕晓东脸色苍白地躺在观察室的床上，接着氧气瓶却也止不住地喃喃自语，“究竟哪样更高贵，去忍受那狂暴的命运无情地摧残，还是挺身去反抗那无边的烦恼，把它扫一个干净。去死，去睡就结束了。如果睡眠能结束我们心灵的创伤和肉体所承受的千百种痛苦，那真是生存求之不得的天大的好事。去死，去睡，去睡。”

  吕晓东虽然刚清醒，却还在不断地轻轻吟诵，吟诵的是哈姆莱特著名的独白。

  “我们会派人照顾他，直到他痊愈为止，随后再派人送他回原籍。”刘警官说道。

  “那我就不打扰他，先回去了。”霍斯米言道。

  “嗯，我派人派车送你回去。”刘警官拍了拍霍斯米的肩头，霍斯米同刘警官握手告别，随同另外两个警官坐上了警车，朝上海的方向驶去。

  霍斯米在警车后座上默默坐着，车窗两边的景物像斑斓的琉璃瓦一般快速地向后倒去。霍斯米在沉沉地思索着，凶手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抑或是团队作案。这个凶手很冷酷，他或她有着极端睿智的头脑，极度冷静的思维，更重要的是有着坚定的决心。这种决心能撼动巴山，搅海翻江，倒树摧崖。他或者她把一切都计划得很周密，万无一失，绝无疏漏。他或她手段残忍，却又心细如发，没有遗留一点痕迹。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除了三个受害者，剩下的四个人里谁有这种能力，这种厚的手段，冷的智慧，冰的坚毅。

  朱珠有吗？那高挑的发卷，如媚如幻的眼神，奔放的弗拉明戈舞姿，四处八卦的神态。霍斯米搞不清自己当初为何要娶她，难道仅仅是因为她的舞姿？是啊，每当她穿着黑红相间的弗拉明戈舞裙，双脚踏地踩出韵律时，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一切都消失了，所有的一切都变作了西班牙安达卢西亚的民间，身体和手臂大幅度弯曲，张开的手指，快速的转身，无数的弗拉明戈女郎在朱珠的身后跟着她一起舞蹈，鶣飘燕居，举翅鹄惊，纤縠蛾飞，纷飙若绝，待到结束的那一刻更是龙骧横举，扬鑣飞沫。霍斯米以前曾经看过一篇小赋，叫作《舞赋并序》，他很难理解词句中那些字字珠玑，浪漫华美的描述。直到他看到朱珠的弗拉明戈舞，他才真正体会到那种雷骇电灭，狂飙疾纵的震撼力，他才迷惘了，彷徨了，交出了自己的一颗心。朱珠会吗？霍斯米回忆着妻子那连娟增绕的眉色，流睇而横波的美目，她是妩媚的，野性的，但是否也是有野心的有心机的。朱珠是有足够的动机的，难道不是吗？高三时那不堪回首的丑事，被张弦散布给了韩苏，而韩苏这个人间的精灵居然把它原封不动地搬到里，还极尽细腻地描述，夸张地改编，但凡是那一届的学生，只要看了这本书就会知道描写的是朱珠。朱珠也恨毒了韩苏，连带恨着张弦。

  那天夜晚，她曾经悄无声息地起来过，走到一楼，看到韩苏在整理衣褥，她可以悄无声息地用弗拉明戈舞群的腰带勒死韩苏，然后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尸体背到池塘边，然后抛下尸体。不对，她还应该在围廊上剥去韩苏那件色彩斑驳的桑蚕丝裙子，然后再把她背到池塘边抛尸。这时候，朱珠自己的衣服应该是湿透的，可是那样大雨的天，谁会注意谁的衣裙是湿的。那么张弦呢？她是如何杀死张弦的呢？当所有人都去看雨后的彩虹，面向寺庙外的天空，背对着庙内的佛像，她完全有可能将毒鼠强放入张弓张弦的橙汁杯中。她说过这对兄妹不正常，所以要死也让他们死在一起。

  可是，霍斯米觉得头痛欲裂，恨一个人是一回事，杀一个人又是另外一回事，恨一个人不一定会杀她。在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五年中，朱珠虽然不能干，但至少也是善良的，温存的，应该不会做这种事，可是也很难说，但是，为何要杀吕晓东呢？

  张弓呢？张弓有没有这种可能呢？张弓表面上应该没有任何动机，韩苏是自己妹妹的好友，甚至是最好的闺蜜，没有理由去杀她。可是，霍斯米总觉得他们三人之间有种奇妙的张力，互相牵扯，互相纠缠着，像少时玩过的九连环一般缠绕不清。张弓对张弦的感情很奇异，似乎已经超越了兄长对妹妹的情谊，就像旷世杰作《洛丽塔》中所描述的不伦之恋。洛丽塔，舌尖向上分三步，从上颚往下轻轻落在牙齿上。在早晨，旭日东升，露珠在花瓣上凝结，无数斑驳的蝴蝶如狂花扑水。他的妹妹还没有长大，穿着一只白袜子，盘着麻花辫，戴着牙箍，身高四尺十英寸，她就是洛。穿上雪白的网球裙，赤着一双腿，挥舞着网球拍，她是洛丽。陪伴她到心仪的高中报道，她是多丽。晃着麻花辫，正式签名的时候是多洛雷斯。而当她长大了，颤抖的双眸，湿濡的樱唇，尖蹙的眉峰，靠在自己的怀中，藏在自己的臂弯里，她永远是洛丽塔。张弓可能觉得没有人能理解他的爱，他的爱并非世人所不齿的乱伦，它是高尚的，纯洁的，能供人瞻仰、供人膜拜的。就像爱伦坡的诗作，阿娜贝尔丽中的六翼天使，它是天使九级中最高的一级，有六个翅膀，有手有脚和像人一样的嗓子，也许张弓觉得自己高尚纯洁的情愫连六翼天使都会嫉妒。但是人的感情是瞬息万变的，难道不是吗？也许过了几年，张弓长大了，成熟了，接受了社会的历练，他开始意识到这种念头的可耻。是啊，他的妹妹是很高洁，像玉兰一般无暇，有着幽兰一样撩人的芬芳，她是天真和诡计，可爱和粗鄙，蓝色愠怒和玫瑰色欢笑的结合体。可是，她是妹妹，流着相同的血液，有着同样母体胎盘的孕育，同样肉体的沃土，乱伦的爱是不对的。既然为社会所不容，为世人所不齿，它就不应该存在。所以他退缩了，逃遁了，把自己的爱抛到那无涯的荒野上，让这难堪的爱与落霞为伍，与浮云为伴，最后化为陨叶蔓草，化为虚无。他是想得很周到，可是张弦会同意吗？

  也许若干年来，张弦早已习惯了张弓的无微不至的照料，温存高尚的教导。她习惯了张弓给他准备过的一切，弗吉尼亚的灯塔，阿肯色那改成咖啡店的天然洞穴，俄克拉荷马陈列的提琴珍品，路易斯安那仿制的卢尔德洞室，洛基山名胜中的博物馆，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都有哥哥陪伴过她的踪迹。她习惯了张弓深情地凝睇，软语地相劝，激情地欲言又止。她每天晚上入睡前必须听哥哥给她念《远大前程》最后一章，每星期天听哥哥在书房里拉小提琴，听那清冷孤寂若寒猿啼鸟，回湍激昂如飞瀑过山的曲调，迷醉于兄长用自己听不懂的法语或德语说‘我爱你’时的狡黠神情，她不会忘，她也忘不了。所以当张弓要逃遁到美国去时，她愤怒了，她不允许自己付出的爱没有回馈，她要把一切公之于众，也许会发到朋友圈里。于是张弓慌了神，有了杀她的动机。也许韩苏的死是一种假象，他做出迷惑众人的假象，让所有人迷茫、蒙圈，搞不清楚，以为凶手的目标是韩苏，其实他真正要杀的是张弦。霍斯米再深入地思想下去。那个大雨滂沱的伽蓝寺夜晚，张弓可能没有睡，等所有人都睡熟了，他可以用偷藏起来的重物，比如石块砸昏韩苏，然后掐住她的脖颈致死，随后脱去她的衣衫扔在围廊，把尸体抱入池塘。当所有人在看彩虹的时候，在两杯橙汁里倒入毒鼠强，杀害了自己的挚爱。可是他为何要杀吕晓东呢？想不出原因，也许韩苏知道些什么，会告诉吕晓东，吕晓东多多少少对事情有个一知半解，杀人嘛，反正杀一个也是杀，杀三个也是杀，多杀一个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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