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弃婴东方肿
        在这片人迹罕至的荒山上养兔是东方肿的主意。爷爷奶奶过世后，他被孤零零地扔在这个世界上，其实也就是山上，对他而言这里就是世界的中心，而极目所见的范围就是世界的全部，它们全都是些低矮的山岭，向哪个方向看都差不多。由于他本来就是捡来的，因此爷爷奶奶抛下他等于是二次抛弃，但他本来就是爷爷奶奶捡来的，这一加一减等于没有抛弃。他到底是没有被抛弃还是被二次抛弃，这件事他一直没弄明白，他的算术不是很好。

        他打小就知道自己是个弃婴，似乎患有个先天什么疾病，在他忘了这个先天什么的病后，这个病也似乎忘了他，所以他现在长得相当健壮。但他当时确实像是快要死了，他被扔到这座荒山上，干嚎了一夜，听起来象猫叫，掩护了他那对没良心的父母的撤离。直到凌晨一对退休的林场夫妇才发现了他。

        林场早已解散。经过数十年的砍伐，这片多石的山区早已长不起什么林木。在林场分给职工后，他们种的最后一批林木是速生桉。在速生桉将土壤的最后一点肥力吸收净尽后，就只有野草和低矮的灌木还在顽强生长。野草枯败了还是野草的肥料，自我循环着。人口却失去了循环的能力，林场职工本就是世代生活在这里的山民，此时也不得不集体迁往县城，住进林场公寓，卖掉速生桉的钱大概也就够买那么一套公寓。除了这对留守老人。

        东方肿家分到的这个山头是远近最高也是最贫瘠的山头。枪打出头鸟，自然界也明白这个道理，狂风和雨水总是无情地将最高的山头冲刷得干干净净，让岩层都裸露出来，雷电也总是劈中最高的山峰，让大火将林木焚毁。以前这里就长不起什么树，只在山顶建了座圆柱形的三层塔楼作瞭望哨之用。这对林场夫妇就住在塔里，他们的职责是轮班警戒附近山岭的火灾，在林场解散后这一职责划归县里的消防部门管，实际仍由他们执行，直到远近再也没有什么成片的林木足以引发火灾。而此时他们也老得下不了山了，或者用他们的话说是山上住惯了。他们的三个儿子却早早搬到了城里，用他们的话说是住腻了也看腻了这片山区。

        东方肿虽然喊这对老人做爷爷奶奶，却没有认他们的三个儿子中的任何一个做爸爸，因为没有一个愿白捡这个爸爸，这会给他们带来一些户口上的麻烦。但没有爸这件事反过来又给他带来了一些户口上的麻烦，好在麻烦还不算大，在这片荒凉的山区用到户口的场合并不多。最近的镇子离此地七八里路，他在那里勉强念完了初中，没有到过更远的地方。

        他有一辆旧摩托，每天沿羊肠一样的盘山小道驼几桶水上山，每周沿坑洼不平的前林场公路到镇上采购一次，逢到月底的那一周顺便到镇信用社取一次钱，偶尔他也搭爷爷奶奶到镇卫生所看病，后来这样的场景慢慢多了起来，超过了到镇上采购的次数。

        在两位老人相继过世后，习惯了每个月到镇信用社取一次钱的东方肿惊奇地发现，那笔钱不再冒出来了。他尝试过在山上种玉米种花生养山蛙养鹧鸪，但无不以失败告终。他偶尔也能捉到一两条蛇，每次总要沿街耍一回才卖给镇上的人泡酒，每次总会有一群小孩跟着，这算是他最高光的时刻，他成了镇上有名的耍蛇人，但也仅此而已。他经常能捉到的是蝈蝈和蛐蛐，有时挖些蚯蚓拿到河边卖给钓鱼人。有那么两三年他混得很惨，几乎就要搬到镇上去了，那里有砖瓦厂和采沙船，而他有的是力气给人搬砖挖沙。

        就在这时**找上门来，要在山上建一座基站。联通和电信自然也不甘落后，于是三大运营商的基站就象赌气似的在山顶上一字排开，因为占领最高的山头在和平年代也是有战略意义的，这意味着覆盖率之类的指标。尽管这片山区的森林覆盖率已经很低，信号覆盖率却不能低。那些神出鬼没的背包客和骑行者总喜欢找些荒无人烟的地方露营，去最幽深的溪涧钓鱼，到最偏僻的山洞找化石，他们都是热（狂）爱（晒）生活的人，能不能爱（晒）以及信号几格，事关运营商美誉度。

        而在最高的山上树一个地标似的基站，其本身也极具象征意义。驴友们一看到这样的地标就会心痒难搔，不管多远都要赶过来打卡。在他们标志性的剪刀手或大拇指后面，是运营商标志性的LOGO，这样的合影意义重大。

        东方肿每个月都要碰到一两拨这样的驴友。他们不辞辛苦地爬上山来，发现这里居然住有人，但不是那种充满浪漫色彩的身背砍刀的黑黝黝的山民或身背土枪的猎人或身背药篮的采药人，只是个穿条纹运动裤和格子衫的小镇青年，其表情多半会有些失望。好比哥伦布到了美洲，发现早已有白人而不是印第安人守在那里一样。

        但他们最终还是高高兴兴地住进了瞭望塔里，不管怎样这是比帐篷更不寻常更有情调的地方，他们慷慨地分享他那口一周一充的大冰箱里的一切，也跟他分享他们一天一充的小背包里的一切，从面包饮料到千奇百怪的纪念品，以及各种不平凡的旅游故事，他们给他看照片看空间，当然也不忘合影加关。

        东方肿将瞭望塔的顶层留给这些外来人折腾，那里有一圈瞭望口，可以远眺四周的山景，观赏日出日落，顶上有一圈明瓦可以仰望星空以及正午的太阳，那是为夜观天象日观云图设计的，这对森林防火至关重要，但现在用来日光浴月光浴也未尝不可。

        他们晚上常常要闹腾到后半夜，东方肿自然也受邀参加他们的烧（海）烤（吃）联（瞎）谊（掰）演（狂）唱（嚎）会。没想到这圆筒子的音效还相当不错，它在驴友们中间被亲切地称为山顶的维也纳大厅。这种联想当然颇为牵强，但驴友们都是有点强迫症的人，强迫自己去某个地方，强迫将它想象成别的东西，强迫人家看他们晒的东西，强迫点赞，等等，既然（狂）（嚎）要提升为演唱，这个圆筒子怎么着也得提升到相应的档次才行。以致于后来到此一唱成了到此一游的必选节目，这当然已经是前人对后人施加的强迫联想了。假如没有联想，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假如没有联想，这世界会怎样？这就是一个生动的例证。

        他甚至有过几次艳遇，第一位相当漂亮，她在那批驴友走后在山上住了下来，她跟他讲述她不幸的婚姻，对城市生活的厌倦，但在下一批驴友到来后她还是悄悄跟他们走了，好像错过了前一批同伴的候鸟一样。他这才想起没有加她的空间，也没有互留电话，他以为她对城市的厌倦是永远的，跟他也是永远的。

        其它几次艳遇他已经记不清了，她们的面目在篝火的映照下相当模糊，她们醉眼迷蒙地勾搭他，然后半夜里偷偷溜到他二楼的房间里来，黎明前再回去，以至于他也分不清那是白天里的谁。她们呢？恐怕也只是将这个山顶独居者当成旅途猎奇的一部分，不管是想象成最高逼格的人猿泰山、怪物史莱克、狼人、山顶洞人，还是最高人格的苦修禅师、面壁的达摩老祖、龙场悟道的王阳明，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我爱你，跟你无关，我怎么想你，当然更加跟你无关。因为我本就不爱你，以后也不会再想你。东方肿不懂她们的逻辑，当然更加跟不上她们的情绪。他就象这座最高的山一样，默默承受着加诸其上的好或不好的一切，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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