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课：残雪断桥（04）
        但这一场的主题是交心，所以作画工具只算捎带的安排。导师然后安排任务：“我们这个课程会分为几个阶段，每个阶段都会安排若干次的交心会。交心会的目的就是让每个人从内心认识自己，从心灵的层面去体验环境。今天算是初识阶段，所以今天这个交心会，会非常简单，又很有难度。说它简单，是每个人都只需要说一句话，说它复杂，是这句话要纯粹发自内心，不要经过大脑的加工，要一触即发，表达自己内心中最直接的感受。这个不需要提前准备，因为经过充分准备的，往往正是虚假的。下面，我点到谁的名字，谁就发言。记住，每个人都只有一次机会，只能说一句话。”

        虽然说是不要准备，但是既然是提前通知，即使是提前了一毫秒，也总有要做好准备的生理反应。大家都不自觉地挺了挺身。但是并没有立即点名，导师接着交代纪律：“我们这个集体交心会，是让大家充分表达，不管你说的对不对，都代表自身的真实想法，所以表达出来本身就没有错。人和人之间，肯定有不同的看法，但是现在我们要先消除这种不同，也就是说，当一个人发言，另外一个人有不同看法的时候，不要当场去反驳，更不容许有侮辱、诋毁等行为。不同的看法，下来以后与导师沟通。”

        然后导师转身，将手中纸筒指向潇潇。潇潇愣了一下，囔囔说道：“为什么是我？”导师说：“好，没有准备，真情流露。为什么是我，这是我们经常问自己的一个问题。遇到磨难的时候会问自己，遇到疑惑的时候会问自己，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为什么，世界是圆的，任何一个点都是起点，任何一个点都是终点，所有的起点都是终点，就像今天我随意一指，下一个又不知道是谁。”

        我忽然想起国外的电影，好像是《惊声尖叫》，凶手在杀死一个人前，总是会提示“谁是下一个”，虽然貌似随机，但却是经过精心的策划和选择。导师是提前对每人都做过单独辅导的，他的随机，未尝不是精心的设计。

        被点到的是钮钴禄，他闷闷地说了一句，“人生最大的悲剧，是看清了真相。”这没头没脑的，要给一般人还不笑破自己的钛合金肚皮。但我们都是特殊的学员，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是能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虽然并没有理解他说的话，但我感觉很震撼。真相到底是什么呢？我是没有看清，所以还没有到最大的悲剧。

        我只知道，世界上有些话都是车轱辘话，反说正说都可以，所以可以称之为废话。比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何所谓道，按照现在社会学的原理，得道无非就是符合多数人的利益，失道无非就是违背了多数人的利益，顺应多数自然多助，违逆多数自然寡助，难不成科学早就证明地球只是宇宙中的一粒尘埃，还要让我相信所谓的天道运势？反过来说，多助者得道，寡助者失道，未尝不可。古来多少口中迷信天理道义的人，在遇到强盗恶霸的时候，往往脑袋一缩当顺民，这时候的道，就一钱不值，还谈什么多助。所以我心头一转，自然把他的话转个圈圈，“真相就是，看不清真相。”

        我看到博士冷冷哂笑，她一定“於我心有戚戚焉”。

        导师照例要点评，“真相，从来都是人们梦寐以求要探寻的东西。所谓真，就是要发自内心。所谓相，却又形于表面。佛说诸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他后面的几句话，我记不清了，大约出自各种经，却又不全是佛经。

        我越发觉得好笑，这一通解释，无异于将残缺本解成了无字本。

        导师不给任何人思考和过滤的机会，此番话音刚落，手已经指到下一位。我心里一惊，以为是自己，正要开口，听屠夫咳嗽一声，原来指的是他。撇过头去看，屠夫吭吭几声，憋着说不出来，导师大手一挥，“大胆地说出来——”屠夫欠身急切说道：“我实在憋不住了。”听得座位处传来悠长的声音。

        有人说，人的本性，往往被历史的猝不及防揭露无遗。此刻，每个人的面目也被猝不及防的声音揭露无遗。有怪笑的，有鄙夷的，有吃惊的，还有离得最远却掩口捂鼻的，难道他们没有看到我离得最近吗？真是不给我一点面子。当然还有几个人出人意料又不出意料的冷静。

        还是导师见识广，一个响指，场面顿时安静下来。“虽然大家的反应不很得体，却是最自然的体现，”导师尽量避免使用正常这一类词，“当然人体排气也是最自然的需求。我们所有的精神需求，都是发源于最基本的生命体验，马洛斯的需求层次理论，尚不能解释为什么高层次的需求为何能被低层次需求牵制和约束。所以，憋不住，是一种最深层次、也是最富有生命力的本能。鸡蛋壳因为憋不住而释放生命，花蕾因为憋不住而释放光彩，我们正是因为憋不住而需要释放自己的情绪。当一个人喜欢憋住的时候，其实往往是在压制自己的本能。”

        导师正讲得津津有味，小楚突然举手说，他也憋不住了，需要上厕所。这当然更是迫切的生理需求，是最需要释放的情绪。小楚如释重负溜之乎也。

        我也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其实是一直担心，怕屠夫讲出什么来，可是同时又希望他讲点什么出来。现在竟然什么都没有，于我，没有答案也许是最好的答案。但我一直知道他又很多秘密，一想到这一点，就芒刺在背，如坐针毡，仿佛自己也要创造出奇异的声音来。

        正在胡思乱想，听得旁边说：“自杀或者杀人，是不是解脱之道？”

        我愣了一下，是吴明先生，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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