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诊所里的大世界
  初尝社会的毒打，往往不是陌生人对你明确的挑衅或者欺压，而是周围熟悉的同事或者朋友背后插的刀子。黄胖子多次把公司公款用于娱乐消费之后，担心事情败露，也担心我继续发展下去会影响他经理的位置，于是蓄意在公司散布各种谣言，说我狂妄自负，时常吹嘘自己功劳最高，公司没有我就不行云云。在一个周末前夕的下午，在我上班到最后一刻，才有人告诉我，今天是我最后一天的班。跟很多电影情节一样，老实勤恳工作的人，总是最后一个知道自己将要被开除。当王府井的电梯门缓缓打开，虽然有些许失落，但是无关紧要，我从来不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这种狂话，淡然一笑，我本来，也不属于这里。

  很多亲戚朋友其实经常会问一个同样的问题，你怎么不去找诊所或者下一级卫生院试看呢，他们很缺人。当时社区门诊还不多，当地附近的几个卫生院，其实也找过，遇到的院长，都会摇摇头，“即使不要工资免费干活，也已经很多人排队了，都是某某城区某某人的侄女后生之类的，轮不到你的啦”。卫生院的用人乱象，在后来的医改中，也得到了纠正，逐渐从聘用制转向逢进必考的规范机制，正规的卫生院工作人员，形式上仍然是签合同，实际上都是有编制的。

  后来，我把目标降到最低，定在了老家村里的村卫生室，卫生室里只有两张桌子，一个储物柜存放药品，配备的是听诊器等简易医疗设备。做了几十年的村支书很守旧，他直接了当的说“你呆在村里卫生室就是屈才了，宁愿空着村卫生室十年八年，也不愿意耽误你，还是坐等卫S局安排人进来吧。”后来我才知道，村医都是村干挂名的，看不看病每个月都是有上千快工资领取的，这种旱涝保收的名额可不能轻易让出来。随着卫生体制的规范，几年以后城市里的村卫生室，逐渐转型成为社区医疗服务站，逐渐派驻有医疗资质的医生护士，后来也是逐渐实现逢进必考的的流程机制。更下一级的乡镇村卫生室，定期有相关部门培训考核，发放村医上岗合格证。最后我的妈妈跑去求当初给我接生的退休老村医五婶，才好容易在某民族学院门口一中型私人诊所勉强跟班学习。因为诊所楼是租她们家的。

  在私人诊所里，自然没有大医院手术室、大科室那么正规，一般只分内、外科，都是“一脚踢”式的什么病人都看，采用“短平快”模式的诊疗。当时吊瓶跟激素运用非常泛滥，能量+抗生素组合，常年对常规症状开也不奇怪。只要能把症状压制住，老百姓就认为你医术高，疗效好。完全不理会以后的副作用、耐药性、抗药性这些。与高大上的省级医院不同，在这里，我接触了最真实的底层患者，我遇到过因长期营养不良，身患泌尿疾病一拖再拖无法挽回的尿毒症患者；遇到过因未及时矫正脊柱变形导致各种颈椎腰椎并发症的体力劳动者；遇到过长期患心脏病、甲亢却一直没有得到按期治疗的老人；在他们身上，我切身体会到了普通百姓生活的疾苦。他们不是不愿意去省市一级的大医院，只因囊中羞涩，无力负担。更多的老人，甚至只敢去街头摆摊的江湖术士那里，随便抓一副宣传“包治百病”的所谓神药。我越来越深切的感受到，我们这一代医务工作者，身上所背负的责任。如何在规范的诊疗程序下，快省高效的治愈，任重而道远。我有一段时间被诊所安排在夜班，因为诊所处于闹市街区，又靠近学校，晚上就诊买药的患者不少，因喝酒闹事被砍伤打伤的事件层出不穷。我在医院急诊科学到的紧急处置的诊疗技术，居然也在这里等到了很好的运用。当你一针一线的给那些手臂或者身上有纹身的小青年处理完被打伤的伤口。那些一个个喝醉了称王称霸很厉害的年轻人，仿佛瞬间，变成了听话温顺的小羊羔。我总是奉劝他们，为了自己的健康与家人，早日浪子回头。

  诊所里有一个诊室承包了出去，大家叫那个女医生卢姐，平时卢姐轻易不让我们靠近，出于好奇心，在值夜班的那个晚上，我打开了诊室第二道门，看到了一台B超。原来她有一台B超，每天来找她坐诊的都是做B超的人。一般不去医院而去诊所做B超的是什么人？这个情况，在中G实行计划生育政策之后，很多地方重男轻女，所以很多人怀孕之后，千方百计的找有B超的医生，鉴别胎儿性别，当时的价格是每次500－800元不等。卢姐不但鉴别胎儿性别，还兼做人流的活儿。不仅仅是流掉鉴别出来的胎儿，很多未婚先孕需要流产的女年轻性活儿她都接。对这样的手术，我是印象很深刻的，那是在省院妇科实习的半夜，送来了一个急诊女患者，因在外面做人流，未确诊清楚宫外孕，导致半夜大出血休克紧急送来的，手术从半夜做到凌晨，因为在满肚子冒血的情况下寻找破血的输卵管，气氛太过紧张，手术即将结束，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我眼前一黑，就晕倒了。是我唯一的一次晕台手术。在小诊所胡乱做这种人流手术，风险是非常高的。其实就我本人而言，对鉴定胎儿性别、做人流这样的事情我是感到非常愤慨的，也很鄙视这种为了谋取利益，没有职业道德操守的三流医生。很多年以后，我仍然忘不了那些前来堕胎的女孩子们哀求“不要告诉我的父母，不要告诉我的老师”，我这样安慰她们“谁都有过去，谁都向往和追求美好的爱情的权利，不必过分自责，生活，还要继续。”国家对这样的行为当然也是明令禁止的，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刚去没有几个月，卢姐就跟她的B超消失了，有人说她被抓了，也有人说她换地方继续发财去了。按照他们的说法，有市场就有需求。此时的我，慢慢体会到社会金钱、诱惑带来的足以使人性扭曲的巨大能量。因为长久一来，我始终告诫自己:而财富每天在更换主人，只有道德是永存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我还发现这个诊所的很多秘密，感觉这个诊所，仿佛就是整个社会的小缩影，没有证的牙科医生，挂着别人的证在执业；药房小伙子的护士女朋友，跟值班老医生关系暧昧。检验科的老大姐，背着老公偷偷学习外语，准备跟着丹麦的大龄留学生回国，幻想着改变人生。院长是如何拿到的各种疫苗。胎盘的买卖途径。医疗垃圾处理的方式......遇到的一个又一个奇葩的事情，都在冲击着我长年积累起来的价值观，我一次又一次告诫自己：如果让我改变自己的价值取向，去谋取本不属于我的财富，我宁愿选择放弃自己的医学专业，不再做医生。后遇修路拆迁，诊所停办，我又一次失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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