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妈妈去了队长家，他们一家人正在吃晚饭，看见她进来，也没有人理会。妈妈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别说是求人了，就是不求人，碰到对面，人家都是趾高气扬的不搭理你。不羞辱你，不找你毛病，就算是开天恩了。还指望人家和你用好脸子说话，那不是找没趣呀。到了这个时候，她也顾不了那么多，还想什么人格的，只要队长能答应让自己母子去医院，给几天假，也就谢天谢地了。还用管他是什么脸色，什么态度，那就感恩戴德的不得了，就差不多要想喊他万寿无疆了。

  她见人家只顾吃饭，谁也没有搭理她的意思，知道人家见不上她，自己还不如人家养的动物。可是她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另外，咱这是上人家的家里去求人，又是在人家的管制下，都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而你又不是一般的人下，就更得低头了。这要是其他的社员，队长可能有时候不摆架子，对于妈妈这样身份的人摆一摆架子，也是正常。要是能给你求动，也算是老大的不容易了，你还计较个啥呢。她也知道，要是换成普通社员，家里摊上这件事，队长不但能给假，没准还会派上队里的马车送去。在当时，交通工具不多，人们出门，多伴是走着，要是顺路搭上马车，很是高兴的，就是自行车，各家都不多见。那时的小青年结婚，要求最高的才四大件，缝纫机，收音机，手表，自行车，要能求上这些，会让人羡慕的不得了。而我病成这样，自行车是坐不了的，就不用想去借它了。至于马车，妈妈压根就没敢寻思，我可是享不着那个待遇，没有坐马车的福份的。而她在刚进队长屋的时候，也是没敢马上说话，等了一会，看到人家虽然没有搭理自己，也没有特别地烦，没有撵自己的意思，心里就感到是个好兆头。等一会不管人家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或者是损你几句，只要能答应给假，其它的就随便了。也都算不了什么，让人家说，自己认真听就是了。要是换成平常的时候，没有这种事，躲还躲不及呢，谁还会上赶子找挨训，找不自在。而这时可不行，非得求人，要是不请假，偷着走，或者是不给假，也硬去，那就是反天了，不用说等到你回来再整治你，说不定会派人把你从医院里面揪回来，要多长时间没你的好日子过，那就得看队长的心情了，或者是其它的了。这个可说不准，总之，不挨整，就得有特殊的条件，要么怎么说是土皇上呢，什么时候都存在，也没什么好说的。

  等到队长的老婆给队长盛饭的当空，妈妈赶紧上前说，队长，我求求你，给个假，你最是好心，行个方便，我的女儿得了病，病的还不轻，要连夜去医院，怕晚了，就治不好了。我知道队里头忙，你也忙，不应该给你添麻烦。可是孩子的病实在是不轻，她好歹也算是一条小生命。你看要是不马上治，恐怕就没救了，说完，**眼泪，就不由自主的流出来了，还不敢哭，怕人家烦，那就会把事情弄砸，那就遭了，她就强忍着，等待队长的训斥。果不其然，队长听完没吱声，马上就把脸撂下来，看看他老婆，等一会，才说，就你们事多，你们娇惯，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有一点小毛病吗，大惊小怪的，死了又能怎样，少一个小劳改，我们还少操一份心呢，还少管教一个人呢，少吃**的饭呢。省下粮食，还能支援国家建设呢。不就是少一部造粪的机器吗，有没有我们都不希罕。说完这些，还觉得是愤愤不平，接着又说，有给她吃的药，还不如给我们孩子吃呢，长大了也能为**添砖加瓦做贡献。她吃了，不是白瞎国家的药了吗。

  他老婆觉得他最后的话很好，很有觉悟，有水平，就是比喻的不好听，不贴切。这要是好吃的，好穿的，给自己的孩子，还差不多，还不错。象吃药得病这种事，那有比喻自己孩子的，还盼着自己的孩子不得病是怎么着。所以她老婆就连着用眼睛剜了他男人几眼，气哼哼地将饭碗撴在队长面前的饭桌上，没好气地说，一个小劳改，死活管你屁事，也用不着你瞎操心，让她去不就完了，高梁米饭也堵不住你的脏嘴，用她比方咱的孩子，她是什么东西，她也配。快让她滚吧，我看着她们这样的人还活着，就恶心。怎么就不知道个好歹，还活的劲儿劲的，好意思呢。还有脸出来求人，不撒泡尿照一照，说完，连着向地下吐了几口吐沫。

  **心当时就咯噔一下，又是悲愤，又是羞辱，血往上涌，是满脸通红通红，即不能争辩，也不敢反驳，呆在那里，肚子里是有千言万语，就是不能表达，也不敢流露。就前面的几句话，都惹出她们那么多不三不四的话来，再说多了，还不定得把她撅出来。

  你说，就妈妈那几句话，也不算犯歹，也不算不好听，再逢有点人味的，也不至于不同情，也不能说出那些难听的话来。可谁让咱是劳改犯的家属了，谁让咱在求人。那个时代，成份，就代表阶级，阶级就能统治一切，也能让你下地狱。队长正是站在统治一切的阶级里。而我们是牛鬼蛇神，或者是他们的残渣余孽，正是被打倒，被消灭，被踏上一万只脚的时候。要说他们这样对待妈妈，也不算过份。何况他们也不是念经的，是听经的，人们不是经常说经是好经，从歪嘴和尚口里一溜出来，就不正了，这话不知是真是假。可是农村土皇上执行的，往往是加了他们自己的想法的。经过他们的改动后，对他们自身有利的经文就代表自己，代表政府，说的话，办的事，就永远都是有理的了。妈妈她把眼泪含在眼眶里，使劲地忍着憋着，不让它流出来。要说眼泪这个东西，也不争气，该流的时候它不流，不该它流的时候，偏往外流，你说这不是跟着添乱，让人作难吗，就象这种时候，你也该争口气，偏不流泪。可它是偏偏不听活，好象非要帮助弱者是的，诚心诚意地找你麻烦，让你坚强不起来，让你看起来是那么的可怜。以此来感天动地，好博得人们的同情，好达到帮助你的目地。它可不管你怎么地感到羞耻，感到难过，愿不愿意接受，反正它也是要帮你，它让你掩饰不住，有时你会恨它让你出丑。

  妈妈虽然没有让眼泪流出来，可是她那个难受劲，那种痛苦，就是铁打的人，也会同情，也会感到可怜，这样虽然不是她愿意在人面前展示的，可必竟是流泪了，眼泪不由人，这也可能是眼泪帮的忙。不管队长的俩口子先前怎么损，怎么挖苦，还算是答应让她滚了，而且也没有接着再羞辱她，这也得算是眼泪的作用。如果你没有一付悲哀的面孔，说不准，还有更多更不好听的话在等着你呢。到了这一步，虽然说是挨顿损，就是挨顿臭骂也要挺住，这个时候，不是你不要脸，不是你逞能耐的时候，而实在是事情逼的你不能还要那个东西了。要不然，世上的没脸人怎么那么多呢，可能都是让事情给挤兑的。而你要是还要面子，可能都不是活遭罪所能解决的了。所以妈妈收起屈辱，强忍着悲痛，轻声轻气，又小心翼翼地对队长说，谢谢你们俩位的大恩大德，您再高抬一点贵手，让我大儿子和我一块去。现在都这么晚了，黑灯瞎火的，我一个女人，一是拉不动手推车，再一个也得有人作个伴。又不是近路，十几里地，得走两个来钟头。不过我向你保证，明天天一亮就让他往回赶，最多也就是耽误一小会干活的时间，连半天都用不上。你就再宽宏一次，也算是给我女儿一条生路，好让她永远也不忘你们俩人的恩德，同时也是政府的恩德。妈妈虽然是在这最委屈最无奈的时候，还是显得很机智，用不忘政府的恩德，来挤兑他们，让他们没法回避，不得不做出点仁义和慈悲来。要不然，就有点不怎么象是一个政府的忠实执行者和代言人了。这个形象可不能丢，也丢不起，这里面的好处，实惠，那可是千金难买，万金难求的。

  妈妈她心里也知道，求人难，象她这种身份的人，求人更难。要不是为了女儿，说什么自己也不会下贱到没脸没皮的求人。事是这么回事，再不甘心，不情愿，这个人你还得求，并且还得求妥。这回不但能求成，而且又用了巧法，让队长又高兴，又说不出啥来。不得不给她们娘俩的假。同时这也让队长心里明白，这个女人不白给，别看她低三下四的，说话不多，可也挺叨嗪子的，以后要是琢磨她，也得用点心眼，也许还得费点劲呢。还没等队长想太明白，他的老婆就发话了，看你低声下气的，装的还挺可怜呢。你也不用说感谢政府，要感谢还轮不到你呢。要说感谢我们，这是真话，不是说，也就是我们好心眼，不落井下石，要是换成别人，管你家丫头片子死话，你不来点实际的，谁肯为你们这样的人担着。你想耽误工，门都没有。现在是什么时候，抓革命，促生产，都在多快好省地建设**。就你们娇惯，有点小毛病，都不能忍一忍，还要到医院去，吃我们的药。那医院是给你们家开的，真不知道好歹，算了。看在你们家原来也是贫农，看在你公公为人本分，人缘又好的情份上，就便宜你们这一回。不过，你可别想歪了，可不是队长答应你的，是我答应你的。你要是感激他的话，小心我扒了你的皮，别说我没告诉你，说完，也不等队长表态，就不耐烦地说，看什么看，还不快吃你的饭，小心，我让你看到眼睛里扒拉不出来…。

  妈妈说了声谢谢，就慢慢的转身，出了他们家的门。心里头这个翻腾也顾不得，一只手捂着嘴，一路的小跑，就回到了自己的家。进屋以后，实在憋不住了，一头就扎到炕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一哭，似长江决堤，一泄千里，她把人间的屈辱不平，尽情地发泄干净。而这眼泪，包含着一个孤立无援，处处受人欺凌女人的心酸。她软弱，她悲哀，她被人所不容，可是她应然在顽强的生活，她有一颗坚强的心。

  不管受多大的挫折，受多少的磨难，她也要把这个家支撑下去，也要把孩子拉扯成人。同时她也恨，恨那个让她男人进劳改的人，还有那些助纣为虐，趁火打劫，不安好良心的人。你说谁一生没有个七灾八难的，为什么你就不能仁慈一点，善良一点，为什么还要在人家最苦难的时候，去伤害人家。你的良心都叫狗吃了，你自己回家睡不着觉想想，就那么的好受，就没有点不安的时候，你就能保证一生没有个落难的时候，没有个走背点的时候。而且更可恨的是队长老婆，她最后说的话，分明是一种羞辱，一种暗示，分明是想说，别打她男人的主意。她这么想多不是人，我虽然是劳改犯的老婆，身份低下，受人欺凌，受人管制，可我也不是烂货，下贱到去勾引男人，用清白的身子和名誉，来换取生活的苟安。这种污辱，比什么折磨和苦难，都让女人受不了，让女人崩溃，让人气恼，让人恨。其实女人最是强大，最了不起，最是经得起磨难，可就是小心眼，受不得羞辱，尤其是这一类，最是让她们耿耿于怀，受伤最深。而她们的感情最真，最脆弱，所以受的伤害也就最大。要是她们受到了男人污辱，欺凌和侵害，她们受到的打击和伤害，能使世上所有的感情都为之悲哀。这种男人所犯下的罪恶，比世上任何坏事都可恶。而一个清白的女人，她的名誉是最重要的，她的情感是最纯真的。你用别的方法，别的事情伤害她，打击她，她都受得了，抗得住。唯有坏了她的名声，伤了她的情感，她最受不了，也最让她心痛。有的时候，她们甚至会蠢到用生命做代价，向世人证明她们的清白，以及她们对世间那些枉口拔舌的无奈。她恨队长的老婆，恨这类人，甚至到后来一边哭，一边骂。她不骂人，别人说句过头的玩笑话，她都抹不开，都脸红，这会儿她真是气急了，那有这样污辱人的。你以为你的男人是个什么东西，什么玩意儿，你以为咱们队上的女人都会看上他呀，他是什么，是公猪呀，缺了他还不行是怎么着。你个不要脸的骚货，下贱坯子，纯粹是个蹲窑子的母狗。你也就是在咱们队里的能耐，离开这个地方，还说不定是一个什么样的下三滥的东西，还狗带帽子充人呢。她哭还可以放声，在自己的家里，骂却不敢大声了，怕隔墙有耳，怕走道的听到。而听见的人要是仁义的，也就罢了，要是把话传出去，或者是跟队长溜个须，拿听来的话送个人情，或是在里面添油加醋，那就要命了，就有你好看的了，够你吃一壶的了。再要是有那居心不良的，心怀叵测的，用听来的话要挟你，就更有你业障的。所以她就是在自己的家里，愤怒之极，也不敢高声大气的骂，怕给自己和孩子招来事端。她哭的差不多了，骂的也不少了，心里头渐渐的有点好受了。看到我还在炕上躺着，烧的稀里糊涂的，心想是得赶紧把孩子送到医院要紧，这才回身对大哥说，顺儿，你把手推车借来了吧，快点将被褥拿出来铺上，咱这就送你妹妹上医院。大哥在妈妈回家后，一直没得空问，一个是不知我的病怎么样，是么病，有多重，再一个是妈妈一走进家门就哭，也不知道和队长请下假来没有，也不知道妈妈受到了什么样的委屈。以至于一回来的这顿哭，把大哥都哭蒙了，站在屋地，问也不是，哭也不是，干着急，没办法。可能他心里也知道，不是没请下假来急的，就是受到了羞辱，在或是比羞辱更让人受不了的折磨和打击，总的是妈妈吃了亏了，受了很大的委屈。要不然，也就不会不顾妹妹还病在炕上，理都不理，光顾自己哭呢。大哥

  心里虽然明白，可是他也没有办法，不是他不想帮助妈妈，他也想让她少受委屈，少受折磨，少遭罪。可他还小，能力有限，就当时而言，他也以是尽了全力，能干的，能办到的，他都在全力而为，尽他自己最大的努力，他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呀。谁让他还小，有些事还办不了，可在他的心里，是宁愿自己累死，自己去受委屈，受折磨，也不愿意让妈妈受到一点伤害，去出面让人羞辱。这在他年少的心里，比自己受到伤害，受到折磨，还难受千万倍。他痛苦，他悲伤，他有时甚至都要发疯。他恨这个无情的世界，有时会恨爸爸为什么不为妻子儿女想一想，就这么的躲到监狱里面什么都不管了，让自己的亲人在外面遭罪，他也恨自己，为什么就没有能力帮助妈妈呢。

  有时候，他实在憋的难受，就会跑到河滩的树林里面大喊大叫，或者是拼命地奔跑，用来发泄他的情绪，他的悲愤，好不让自己为屈辱所左右。因为他还年少，容易激动，容易为不平和气愤的事所想不开，会做傻事，去和人争斗，甚至于在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会失去理智，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以至于杀人的事都会干得出来。在这个年龄，正是精力旺盛，思想又不成熟，好钻牛角尖，好冲动，好失去理智，情绪又不容易控制的时候。要是让他的情绪失控，那就好比野牛发了疯，就是将整个界世都翻个各，也阻挡不住他的激情和冲动，那时他是不会计后果的。这可是个极其危险的年龄，有时不但能毁了自己，也会毁了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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