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耳光
        大姨丢下两个孩子离世，享年三十五。

        我和表哥少不更事，在搭建的灵堂用冥纸叠纸飞机玩，母亲上前一巴掌打的我哭的稀里哗啦，倒也应景。三姨抱起大姨的女儿走近遗体，示意她呼喊妈妈，握着她的小手去触碰她母亲的脸，见她遽然缩回，没有哭，神情呆滞，那时她三岁。

        那时我们对死亡都没有概念，不理解表哥为何如是，毕竟年长，且是她的母亲。母亲打我时他溜走，我那时有些生气，毕竟是他带我玩的。那是母亲第一次用力的打我，知道是因为大姨的去世，却没有心智去体会当时的意境。也第一次意识到母亲这个角色有可以行使别人不可以行使的权利。然而，那一巴掌来的那么陌生，像个路人，觉得厌烦，尴尬，恼羞成怒又无能为力。甚至觉得“你是谁？你凭什么当着那么多人打我？”可事实是在场的所有人，除了姥爷只有她可以无所顾忌的向我……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用力挥出那一巴掌。那时我体会到这个女人有和我除了姥爷之外跟别人不一样的特殊联结，却跟内心的“母亲”无关。

        此时想起，觉得没有概念是一件“冷血无情”的事情，与内心脆弱不堪泛滥成灾的当下而言，真好！

        再次被遗忘，周围无暇安慰我，表哥不知去向，与眼泪独自和解。映入眼帘的是远处母亲在烈日下追着一辆淡黄色面包车奔跑，忽然趴在地上放声大哭，扬起满地黄土四处飞散，烈日下伴着母亲撕心裂肺地哭喊格外聒噪。不是跌倒，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大人对漠然消视的面包车那般软瘫无力的绝望，方才的记恨荡然无存，旁人推我的肩膀让我快去扶起母亲，执拗于生疏，身未动心已远。记忆落幕在一群大人拉起满身是灰的母亲时。

        后来与这家子人再无瓜葛，听大人说是大姨父在外面有女人，大姨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在路边摊买了染发的药水染了头发，药水渗入头皮伤了内脏引起的肝腹水不治身亡。暑假，大人将我送去大姨家中搁置数日，那时她已经开始治疗，对她的假发记忆尤深，有时看见那假发放于某地莫名发怵，像人的头被拿下来似的，不敢靠近。那是我五岁时对假发和染发的认识，至今敬而远之。她留给我唯一的情感是给表哥做了一条黑色裤子做小了留给了我，几乎很少见她来看望姥爷，后来和母亲闲谈，母亲说是她的命，话里行间带着些许意见，可毕竟是血缘，总归失去大于一切不满。

        凌晨三点多，睡梦中吵醒。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听见三姨妈说让把我带上，现在想起为何当时不见其它相龄孩子？为何就我一个孩子？感觉自己像是被大人揪起来辟邪的。

        姥爷牵着一双小手行色匆匆穿梭在林荫小道，两边路灯下的梧桐树一棵棵并排的格外友好，像人的双臂，延伸，佑护我们一直往前，直到现在走进两旁有树荫的街道里都会心生触动，孤独里懵懂无知的一丝安全感。人小腿短，几乎跟不上，一路小跑，像跑了一世纪那么久，姥爷脸上的神情，不同寻常的凝重，不敢叫累。走进医院，坐在楼道门口的椅子上，紧张，听见大姨不停的叫着“爸”，夜深人静空荡的声线气若游丝，带入感极强，凸显清晰，阴森恐惧，那是大人之间的“觊觎”，也许他们彼此都明白了什么，却心照不宣。我爬上蓝色的椅子乖乖坐着，那场记忆止于大人迭声恸哭的碎碎念。后来没过几天，大姨长逝。很难想象姥爷有多心痛，那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女儿，下过乡做过知青，高考恢复后家里经济条件有限自学成才。痴情，介绍很多人看不上。这男人依稀记得听大人说好像越南打过仗，退伍后分配到工商局工作，大姨和他一见钟情，婚后始料未及生命竟休止于丈夫的一场外遇。

        那些日子，姥爷沉默寡言。大悲无泪！

        一颗糖，我们在并不认识它的时候失去会不会比较没有知觉？没有概念的失去相比有了认知后的失去会不会也是一种幸福？正在拥有的终将迎来时间戛然而止的“常态”。幸福与悲惨同时藏在我们无法企及的制高点，我们惦着脚尖一路寻找，片面，认命？我们或许从来都集于一身？

        一个耳光打醒了我对母亲概念的“识而温习”之，那个沉睡的几乎快要死去的意识，挂着未干的眼泪冒着金光火辣辣的苏醒。以至于当我看见那个身躯趴在地上哭的狼狈不堪的样子时胸口竟不听使唤的有些抽痛？

        陌生的入口，出口。

        她来了，她又走了。她总是在我几乎快要忘记的时候出现又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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