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难握其鹿 (2 / 2)
        父亲呼喊我过了三分钟，仍是没有说话，即使他知道我已经起身坐在他身后。他放下搭在左腿上的右腿，放下手机，拿起了身旁的烟盒，动作缓慢地从中取出一根纸烟，接着起身坐在床角点燃香烟，一股白烟顿时从他深红微暗的嘴唇吐出，视线直直地盯着前方，又过了将近三分钟，烟草已经点燃了一半，他面无表情地拿过蚊香后，弹落在里面，走到门口穿鞋的时候，他才语气失望地说：“看看你考的分数。”

        我的脑海瞬间一片空白，怔怔地看着侧着身子面对我而睡的弟弟，他嘴唇微张，似是陷入熟睡，我苦中作乐地拿食指点了点他微微鼓起腮帮，一个“漏斗”在他脸上浮现，我感到十分有趣，应景地露出一丝笑容，再次点了一下，再一下……直到这小东西似是有了反应，我才收手，看着他小手握拳在我刚才点过的地方摩擦，似是弄痒了他。

        父亲再回来时，手里只剩下烟头，他随手丢进蚊香盒里，拿起桌上的钥匙便离开了，我猜他大概是回去了。我感到些许的自责，可是……我也差不多习惯了他的做法，不知是该悲伤还是该笑更能彰显我此刻的心情。

        我躺在床上，看着翻了个身的弟弟，忽然想起一件关于他的有趣的事情。或许是生活条件较之以前更好了些，弟弟的幼儿园是在镇上学习的，父亲负责送接他上下学。他要么是去的最早的，要么是回的最晚的，这和我父亲的工作时间有直接联系。记得有一次父亲接他回来，他一直闷闷不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老是撅着嘴，一副受委屈的模样，问他什么原因也不说，直到爸爸因为有事离开家后，他才爆发了自己的小脾气，背起书包，说我要离家出走！

        然后他就一个人背着拖到他大腿的书包屁颠屁颠地跑出了门口，只剩下石化的我与妹妹。我们互相对视一眼，搞不懂那个小东西想玩些什么，无缘无故就要我们来承受他“离家出走”带来的“压力”。我哭笑不得地跑出去把他扛回来，他那两条小短腿不断踢着我的肩膀与蹬着空气，还一边说着别动我，别动我。我被他逗笑了，把他放到地上对他的脸就是一阵揉搓，然后他哭的鬼哭狼嚎更厉害了。地上都被他蹬出了近六十公分长的红痕。我连忙拉起他这个不足一米一的“小冬瓜”，免得他弄脏了衣服，令母亲难洗。再把他扛在肩上拍掉他屁股上的泥土，然后把他丢到床上任他施展浑身解数。等他哭够的时候，才问他发生了什么，他说爸爸不给他买糖葫芦和冰棍。我当场就笑了，现在想起来，嘴角还是忍不住微微勾起。

        我看着已经过去六年，却只长了二十公分的弟弟，不由为他未来的身高感到担忧。基因对身高的增长几乎起了决定性的作用。由于基因的关系，我家族的人身材都很矮小，我父亲这一辈没有一人身高达到一米七，而我这一辈，最高的二堂哥也不过堪堪达到了一米七，这还得归功于他继承了我大伯母大部分基因的缘故。我大伯母的兄弟**体型都很高大，男的几乎都在一米八以上，女的每一个都在一米七左右，就连比我小三岁的男孩都有我一般高，这还只是刚刚进入发育期的缘故，相信等到青春期结束的时候，能高我半个头。不过在村里因为张家人多且团结的缘故，我的家族并没有因为身材不高大而受到一些不公平的待遇。

        我的伯伯姑姑叔叔们如我父亲的朋友们一般，只是堪堪达到全国标准小康家庭的地步。平时不陷入困境，温饱与有额外剩余钱财是没有问题的，可要有数目可观的积蓄……或许在还没修建房子的时候会有可能，一旦建造新房，不说多年积蓄会一扫而空，还会欠下一屁股债，需要数年生活拮据的时间，才能勉强还清。家族的人到现在，建成三室一厅普通装修平房的有大伯与二伯和上年中彩票的姑姑。大伯与大伯母各自终年在田地里劳动，直到二人三十二岁的时候才借助大伯母家族内的一块土地建起了平房。我二伯的体格较之我父亲还要矮小些，只达到一米六左右，年轻时还能做一些苦力活，可在四十岁那年第二次在工地扭伤了腰，就没再干过重活，平时就放养着二伯母家族那边送来的十头羊，至今已经存种到三十八头的数目，也算是颇具规模了。

        我的叔叔是家里唯一一位考上大学的长辈，只是当年贫困无法供养他在大学读书，甚至连大学的校门都没能跨进一步便早早南下进入社会打拼，这是我的父亲与伯伯叔叔他们当时最遗憾的事情之一。除了父亲，大伯他们当时都已各自组建家庭，都有各自需要承担的责任，没有多余的钱财去帮助家族唯一一位有资格进入高等学府的四叔。凭我父亲与日渐年迈的奶奶根本负担不起昂贵的学费与接近“无底洞”的生活费。父亲每当谈起此事时，脸上都是满满的惋惜，当时家里的条件实在是太困难了，四叔还小的时候爷爷便已逝世，全家的重担都压在奶奶的身上，她一人撑起了整个家庭，直到大伯父有能力为这困苦的家庭分担一些压力时，奶奶才得以松一口气。再到二伯也有能力独挡一面；父亲读完初三去外地打工，奶奶才得以歇息一会，只是那时年幼我父亲五岁的四叔已经小学六年级准备升初了，所以奶奶还得继续干下去。因为大伯与二伯和我父亲当时的收入只能够他们维持基本的温饱的生活，想要拿出多余的钱财支持我四叔继续读书下去是很困难的，况且初中的学费对当时的家庭而言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不过两年之后大伯、二伯与我父亲已经拥有维持自身的温饱问题之外的剩余钱财，他们将其寄回家中帮助我奶奶让四叔继续读书下去，他们也很希望家中能出个大学生光宗耀祖。只是现实的挫折很快找上了他们，先是我父亲被包工头辞退，再到我二伯在工地受到轻微的腰伤，却被医生告知要经过一个月的休息才能继续干活，这事儿二伯根本不敢报给奶奶听。在那没有工作、没有积蓄的一个月里，二伯只能四处借钱维持生计，可人生地不熟的，能借钱给他的只有几位熟悉的工友，但他们自身也有需要照顾的家人，给予他的帮助寥寥无几。那段时间，是我二伯最难熬的时期，甚至一度饿昏，差点丧命，最后还是奶奶察觉问题强令我大伯去寻找二伯，把他带回了家，家中的担子更重了许多，我四叔也差点因为交不起学费而退学。所幸我父亲很快找到了一份待遇比之上个工作还要丰厚的活，又暂时令一波三折的家庭平稳了下来。

        可是父亲们又不得不尽早为四叔考上大学的学费提前做准备——四叔的成绩很好，连他的老师都说只要他一直维持下去就一定能考上大学，所以他们必须提前做打算。这时奶奶已年近六十，常年超负荷的工作使她一个女人之身愈来愈差，但是她仍然坚持下去，只希望能够挣足四叔上大学的费用。可是有一件事她不得不深虑，她生孩子比较晚，近三十岁才有了大伯，这在当时二十岁便结婚生子的农村而言绝对是晚婚晚育。而大伯已经年近三十了，可如今他仍是孤身一人，她为大伯的人生大事而担忧，可她又何尝不知道大伯之所以迟迟未婚的原因是什么，还不是担心有了家庭就不能继续支持四叔继续读书下去，她在心底骂大伯是个傻孩子的同时，终于下定决心尽快劝说他组建家庭。前几年有一个女人在田里帮她干活，表达出她想嫁给大伯的意愿，至今仍是孤身不顾家人的反对愿意嫁给大伯，只是奶奶当初存着自己的私心便没有答应，一直拖着，这下她终于下定了决心，不管四叔上大学的报名费与日常费用花销多么的巨大，她都不能再耽搁自己的大儿子了！于是她亲自找上大伯说了这事，一开始大伯的语气态度十分坚决地拒绝，但拗不过奶奶以泪洗面，只能答应，并在同年诞下了大堂姐，有了自己的家庭，出于对自己孩子的责任，大伯已经很难再把多余的钱财投在四叔身上。不仅如此，帮奶奶处理家务和田地活的姑姑也将要嫁人了，于父亲当时的家庭而言，又丧失了一份劳动力，使得本就再次陷入困难的家庭雪上加霜，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姑姑不早嫁，奶奶担心她以后嫁不出去，趁着现在还有人要必须马上嫁出去，不然过了最美好的年纪，以后想嫁人是很困难的。于是奶奶与父亲和二伯身上的担子更重了些，大伯看在眼里，闷在心里，他不是没想过瞒着大伯母偷偷资助四叔，只是想起自己刚降生的孩子，只能无奈作罢。

        这些都是外婆在某一个深夜与我说的，她还说，大伯母其实很想帮助他们，只是大伯母在担心，担心自己的孩子因为生病没钱医治而夭折，大伯母的姐姐的孩子就是因为生病没钱医治，而早早死去的，所以奶奶能理解他们的心情，不怪他们，只是奶奶这话一直没能与大伯一家说，想必以后也是不会说了。

        我的四叔的确如那位老师所言般，一直保持这种状态下去一定能考得上大学，可是交不起学费的难题浮现在了我的父亲与奶奶面前，而且就算交的起学费我父亲与奶奶也无力负担得起四叔在大学四年的生活费。在我四叔高三的时候，我的二伯成家了，如大伯般，他必须得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自己的家庭上，二伯母也不会允许他不顾自家的困难还要硬承担起四叔昂贵的报名费与无底洞的生活费中的一部分，早早就告诉他现在手头拮据，不能私自花钱，给四叔也不行。起初他还因为这件事情与二伯母时不时发生争执，直到他的腰部再次受伤才停歇下来，很长时间都没有再提这事。二伯家里的钱财都掌握在二伯母的手上，具体数目连二伯不得而知，他只是按照结婚时的约定，每次一发工资，就交给二伯母。若不是奶奶说起，我现在看着二伯与二伯母之间平淡甚至冷漠的关系时，都不会相信二伯以前深爱着二伯母，甚至还在婚前，就把家里的“财政大权”给交了出去……

        四叔虽然考上了大学，却因为负担不起大学的昂贵费用与生活费而终止学途南下打工，只有在春节的时候才有可能回来……

        我原本以为父亲会很长时间都不来宿舍，结果出乎我的意料他来的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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